丈夫已經出海了,她便系好頭巾,狠心去糧缸裏多舀了兩勺粗糧。
“娘!咱家發啦?吃幹飯啦?”五大三粗的姑娘從小門裏走出來,她睡眼惺忪,頭發亂得如同雞窩,揩去眼角的眼屎後就想坐下吃飯。
婦人怒罵:“要死啊你!快去洗臉!多大個人了,事事都要我說?!”
姑娘吓了一跳,挺大的個子,被婦人吼得如同鹌鹑,縮着脖子去打水洗臉。
“白長個子!”婦人邊擺飯邊小聲絮叨,“兒孫自有兒孫福?屁話!說這話的人就沒個腦子。”
三兩下用涼水抹了臉,姑娘大步走到桌邊,一屁股坐下後捧着碗就開始胡吃海塞,平日裏早晨吃的簡單,不過是一碗稀粥配着一小碟鹹菜,自家做的苦鹽,雖然難吃但畢竟不花錢。
今日難得大早上就是幹飯,姑娘連吃了兩碗,放下碗的時候還意猶未盡。
但意猶未盡以後,她那不太聰明的腦子突然拐到了一個奇異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婦人,打量着親娘的臉色,支支吾吾地問:“娘……你是把我嫁了?”
這是砍頭飯吧?!
“嫁什麽嫁?”婦人将抹布一扔,“誰家娶媳婦敢娶你這樣的?一張嘴把一家的飯都吃光?”
姑娘松了口氣,她怕嫁人,聽說嫁人後婆婆要立規矩,新嫁娘吃不飽肚子。
雖然娘常罵她,但總歸是親娘,不會真讓她餓肚子。
婦人坐到女兒身旁,她歎了口氣:“小時候還好,越長大越發能吃,個子不住的長,娘知道,你不吃就餓,餓着難受,心慌。”
“可娘也沒法子。”婦人說着眼眶就有些泛紅,“你爹天不亮就去打漁,賣魚得來的錢大半進了你的嘴,娘日日賣些零碎,掙來的錢也不過讓咱們每月吃兩回肉。”
“家裏買不起第二艘船,沒法叫你去做海女。”婦人,“當珠女,娘舍不得,畢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
“倒還有一條路。”
“聽娘說,那新官府如今在招海兵,能吃飽飯。”
“就是嘴笨也行,隻要力氣大,能老實做事。”婦人伸長胳膊,撫摸女兒毛躁的頭發,“你去了,就有飽飯吃,日日都是幹的。”
“想爹娘了,就休沐回來瞧瞧,娘給你做魚吃,還有馍馍。”
姑娘不明所以,她呆呆地看着婦人,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娘,你不要我啦?”
婦人哽咽一聲,姑娘被吓得忙抓住婦人的手:“娘,我不吃了,我不吃了,你别不要我,我以後都不吃了!以後娘吃多少我吃多少!”
“傻話。”婦人,“你不吃撐得住?餓醒了就哭,哭得娘心肝都碎了。”
婦人用手背擦幹眼淚:“當兵好啊,娘問過了,軍營裏嚴些,但不欺負人,一日吃三頓呢!日後就是不當兵了,也給找活幹,這輩子都有着落,比嫁人好,你自掙自吃,餓不着。”
“虎妞啊。”婦人拍拍女兒的手背,“爹娘年紀大了,你得靠自個兒。”
虎妞活到如今都沒吃過飽飯,腦子不太好用,但人不蠢,她能聽明白娘的話。
“那……娘你哭啥?”虎妞茫然地看着婦人,“我去當了兵,不是能回來嗎?”
婦人:“……”
婦人吸吸鼻子,好像也是,要說危險,她男人日日出海打漁也危險。
隻要能吃飽飯,多少人想幹危險的活都幹不了。
“咋啦,你這麽多年都在我眼皮子底下過的,真要出去了,還不許老娘我哭一哭?”婦人站起來,她尴尬的拍拍自己衣裳,“你真進了軍營,聽娘的,别跟人犟嘴,人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好好做事,軍饷你自己留着賣肉吃,别惦記家裏。”
虎妞:“給吃飽飯,還給軍饷?娘,你唬我呢?”
“唬你做什麽?!”婦人呸道,“老娘爲你操碎了心,這些日子賣完了馍馍就日日攔着那些兵姐問,人兵姐頓頓吃幹的,隔兩天還有肉吃,不缺油水。”
“不然養得出那一身肉?”
虎妞:“那我去!”
她笑起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着傻不愣登:“等我掙了錢,給咱家重起個屋子,家裏總漏雨,我都怕哪天刮風,把咱家屋子刮跑了。”
婦人笑道:“你能有這個心娘就知足了,屋子哪用你操心?你去吃軍營的,家裏就能攢出錢來了。”
虎妞也知道自己吃得多,她生來就能吃,十歲的時候個頭就跟娘一般,十三歲的時候比爹還高了,同齡的姑娘有媒婆上門提親的時候,她家就沒看到過媒婆的影子。
人人都知道她能吃,還說她家是硬生生被她吃窮的,說她爹娘寵姑娘,寵得家底都攢不起來。
她也想忍,可她餓啊,餓得半夜醒來直哭。
自個兒也去海邊摸魚蝦和貝殼,可沒有馍馍,光吃這些東西不頂餓,吃多了還想吐。
她也跟娘出過攤,可家裏本錢有限,每日隻能賣那點東西。
她出攤過後就更餓了,更能吃。
娘就叫她在家裏躺着,千萬别動,這樣餓得慢些。
虎妞知道鄰居都傳她是個傻子,隻能躺在家裏,她還聽見娘跟鄰居吵過——她倒甯願自己是個傻子,傻子懂什麽?餓了就哭,哭累了就睡,哪知道什麽苦?
“娘,我去人家就要我?”虎妞有些擔心,她捏着自己的衣擺,求救似地看着婦人。
婦人:“怕什麽?你不是念完掃盲班了嗎?又這麽大的個頭!不要誰都不能不要你。”
虎妞更怕了:“娘,我忘光了。”
婦人一噎:“你的名字……你總還會寫吧?”
虎妞搖頭:“不會寫虎了。”
婦人松了口氣,她拍拍女兒的頭:“沒事,你就寫周妞,人問你,你就說爹娘給你改了名,還沒來得及去換憑證。”
“娘。”虎妞驚道,“你真聰明。”
婦人頗爲得意:“那是,不然能把你養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