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不同的船廠幾乎獨自完成所有的造船流程,所以每一艘船都是由不同的大師傅帶着徒弟切割打磨,用釘子的不說,用榫卯的,那同樣的地方可能用的是不同的榫卯結構。
又由于這個時代,所有大師傅,乃至于船坊和坊主,都怕自己的手藝被同行學走,所以彼此之間的交流幾乎僅限于集合在一起去打擊外來的坊主,或者是不讓新的同行進來分一杯羹。
問題就明确了。
行業内沒有通用的标準,無論是大小結構,還是使用的材料工具,都完全不同。
所以造船業的上下流也就是——伐木業和船坊,船坊要做的實在太多,産量上不去的同時,也就不可能給别的行業分一杯羹,自己掙錢少,别人也掙不到錢。
而每一艘船都是“獨家定制”,大到龍骨的打磨,小到一顆木釘或鐵釘,都要大師傅們自己去調整。
而要造出阮響所需要的大船,憑一兩個船坊确實不可能。
需要的是一條完善的上下流産業鏈,需要有人制作合規格的鐵釘,按照位子的标準打磨切割所需的木料,以及船錨、舵盤、排水等等。
倘若能建立起來,那麽在第一艘大船造出來之後,産業鏈也就勉強完備了。
不僅能大大加快船隻的建造,還能給百姓提供更多的崗位。
能不能完成這一切,要看能不能設計出這樣的大船,還要花費時間建立一套标準,不同的作坊根據這套标準來制造。
阮響在前往船坊的路上,發現自己好像不止是要砸錢,還得砸大錢,說不定要把全部身家砸進去。
……要不……先去倭國掙點錢?
不過在那之前,還要先安撫好坊主和工匠以及大師傅們,畢竟就如今手藝人的想法而言,去順從一套标準,也就意味着自己的手藝不再是絕無僅有的了。
在自己可能餓肚子的恐懼下,他們說不定會甯願什麽都不做,真就餓死了,也不從她。
畢竟就連打算盤這種在阮響看來,小孩一周都能學會基礎的東西,在賬房的刻意隐瞞下,都能讓他們的徒弟四五年都入不了門。
此時講究的是一門手藝世代流傳,傳男不傳女。
甚至連自己的女兒都不傳,唯恐親家學會自己的手藝,在這種情況下,讓他們協同合作,共享知識技術,難度大到阮響都想摳腦袋。
以至于阮響走到青州最大的船坊門前時,其實還沒有打好腹稿。
船坊此時無人看守大門,時值隆冬,正是船坊不開張的時候,連漁民都隻是在海面打漁,珠女都不再下海摸珠,海邊比之盛夏冷清了不知道多少。
秘書先一步走進船坊,她數次往返于船坊和府衙,輕車熟路的敲響了木門。
船坊比普通百姓家有錢許多,海邊的百姓幾乎都是木屋,在海風中日日遭受摧殘,年年都要修繕,但船坊卻是磚瓦建造,能常年在海風侵蝕下屹立不倒。
門内的高聲争吵迅速停歇,等待片刻後,臉上長着大胡子,如野人一般的男人拉開了門,他看到秘書的時候臉上不自然地露出谄媚的笑容來:“女大……劉秘書,您這次是來……”
劉秘書:“阮姐親自來了。”
“野人”吓了一跳,他忙回頭看同行,瞪大了眼睛小聲喊道:“石老爺!石老爺!”
劉秘書朝屋内看去,隻見坐在上首的老人杵着拐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他一頭花白頭發,裹着一件甚至有些破爛的棉衣,一拐一拐地朝門口走來。
劉秘書無奈地看了其他站起來的坊主們一眼——石老爺算是如今青州造船的龍頭,存活至今的,最早開始造船的老人,連這樣的老人都被他們拖來當擋箭牌了。
石老爺看了眼劉秘書,并不怎麽怕她。
他從一個小小的雜工變成如今的“龍頭”,其中艱辛不足道也。
妻子在他年輕時死于難産,兩個兒子被人弄死,唯一長大的小女兒出嫁後也死于難産。
年到如今,六親不存,成了真正的孤老頭子,性子怪癖不說,還天不怕地不怕。
他已經不怕死了,更何況人。
石老爺剛顫巍巍地走到門前,已然和他一般高的少女越過門檻,扶住了他的手肘,她并不廢話,隻說:“老爺子,我扶你過去坐好。”
她又朝屋内喊道:“不必行禮,都去坐好。”
石老爺不說話,隻是低頭看向她扶住自己的那隻手,他微微阖眸,在她的攙扶下重新走回去,坐到了椅子上。
阮響看石老爺坐好後,自己卻沒有坐下,而是走到衆人中間,她沉吟片刻,并不直接高談闊論,而是詢問:“諸位,打招呼就先略過吧,我先問問,建一艘如今最常見的小樓船,你們分别需要多少時間?”
衆人一時愣住,你瞧我我瞧你,都不敢回答。
阮響也不急,隻用目光掃過每個人,終于有撐不住地硬着頭皮答道:“倘若是能遠去倭國的,最短也要近一年,還得十幾個大師傅帶着徒弟日日趕工。”
“即便如此,造出來的樓船也隻能有三層高,最多不過四層,且越往下越是逼仄狹窄。”
有人回答,且沒被打斷或呵斥,剩下的人也就敢于說兩句了:
“我家要短一些,熟手多,大半年就行。”
“他們家大師傅多,我家船坊起碼得一年半,倘若中間出什麽事,兩年都不一定造的出來。”
他們各家造這種中小型樓船,幾乎都在一年到三年的時間内。
能大半年造出來的隻有一家。
阮響等他們都說完後才問:“倘若你們齊心協力呢?”
“那不可能!”有人忍不住驚叫。
阮響看向此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直到這人垂下頭。
“我知道。”阮響歎道,“你們無非是怕别家學了自家的手藝,亦或是懂這門手藝的人多了,自己能掙得就少了,這倒也沒什麽,居安思危,人人都知道的道理。”
“可咱們不妨将眼光放長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