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響沒想到,比使者更早到的,竟然是這群衣衫褴褛的和尚。
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并不是什麽無法理解的事。
宋國國力凋敝,遼國又早已被别的和尚站住了腳跟,留在北方的和尚能投奔的勢力實在有限,而她,則是所有勢力中最适合和尚的。
畢竟早有先例,女人當皇帝,則天大帝就是例子,則天大帝爲了自己的正統性崇佛,宣揚自己是真佛降世,以神佛的身份對抗世俗的男尊女卑觀念。
于是興修寺廟,建造宏偉佛像,緻使佛教的影響力更上一個台階。
對女皇和佛教來說,這是雙赢。
所以和尚來找她,顯然是所有路子裏最穩妥的一條,尤其民間以爲菩薩是女性,加之她是女性,所以長久以來對她的稱呼除了阮姐,後面經常會帶上菩薩兩字。
這樣一來,和尚們更願意來同她“合作”,他們爲她提供“合法性”,她則利用軍隊和統治,給他們帶去插手民生、弘揚佛法的權力。
但阮響畢竟有了不少“飽讀詩書”的官員,很清楚佛教的菩薩,甚至佛教所有神佛中并無女性,女子要成佛,得先被渡爲男子,給她做一個變性手術,才能成佛。
當然,和尚們也能魔改,本土佛教經過多年融合和王朝插手,早就被魔改的不成樣子了,畢竟不改,那就得承認天竺乃天下之宗。
和尚們認得,中原皇帝們認得嗎?
我堂堂中國,你讓我認天竺是天下之宗?
曆朝曆代也确實有昏頭的皇帝,真心實意的推崇佛法,死得都很慘。
不過但凡腦子正常的皇帝,都是以佛教作爲安定民心的工具。
哪怕是大宋,國力鼎盛時期,也隻是用佛教作爲統治番域的手段,扶持道教以制衡佛教。
遼國倒是上層貴族不少都供養着和尚,俨然一副要将佛教拱上國教寶座的模樣。
阮響是佛道兩家都不想用,道家被扶持到現在,也已經開始插手民生國政。
佛家更不必說,被打得還不如道家次數多,挨打的次數不夠,自然就更無敬畏。
一百多個光頭裏,三十多個是不同寺廟的住持,也就是如今老百姓嘴裏的大和尚。
甚至嚴格來說,隻有主持才能被叫和尚,并非每一個光頭都能得到這個尊稱。
“他們還要念多久?”阮響踏出院落,叫來謝長安,“我還有事處理,等他們念完了再來喊我。”
謝長安對和尚無甚好感,他小聲說:“估計還得小半個時辰。”
阮響微微颔首:“我先去見朝廷使者,他們要是提早念完了,你給他們安排住宿,不管心裏怎麽想的,樣子要做足。”
謝長安随阮響走了一截路,他忍不住說:“這群秃頭最是狡詐,信衆頗多,恐怕是想攜信衆來投,看你願意拿出多少好處。”
“曆朝曆代,給和尚的好處不盡相同,無非是給他們土地,讓他們經商不交稅,不必服兵役勞役,信衆給的錢也不征稅。”
阮響腳步不停:“聽你這麽一說,他們不像和尚,更像地主。”
是地主,她自然就容不得他們。
“比地主威風呢。”謝長安忍不住譏笑,“舉國上下,有幾個地主能得皇室推崇?隋朝那會兒,寺廟放的印子錢,利息比民間還高,他們的土地也不租賃,隻叫信徒去種,信徒嘛,那叫苦修,種出來的糧食歸誰?”
“怪不得來找我。”阮響笑了一聲,“不過如今倒也不必把他們當做敵人,先款待着吧。”
阮響踏出大門,帶着幾人徑直走向青州最大的客棧,民間沒人知道她長什麽樣,士兵們雖然偶爾巡邏,但巡邏期間并不允許向任何上級行禮,因此阮響并沒遭遇什麽阻攔,不過片刻的功夫便到了客棧。
沒辦法,這麽點時間能勉強把架子搭起來已經不錯了,迎賓館的修建恐怕要數月之後,如今是能用什麽用什麽。
“阮姐。”守在門口的吏目連忙迎上來,也不寒暄,“就在樓上,人不多,主官不到三十,随從十幾個。”
阮響小步走上台階:“不到三十?”
女吏忙答:“二十六七,看樣子是豪族子弟,看樣子不是送他來混功勞,是讓他送死來了。”
“好,你去吧。”阮響轉頭對自己帶來的幾人說,“紙筆都帶着的吧?一會兒都記下來,單獨歸一檔。”
客棧都普通住客都被請走了,事關機密,自然不能隔牆有耳。
主要還是官府如今太亂,根本沒有能安置使者的院落。
客棧二層大廳内隻有陳堯端坐着,他心不在焉,眼神不知落在何處,從他被“請”到此處後,在朝中家中聽上官前輩和兄弟們說的經驗,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反賊多數隻知道怎麽打地盤,卻不知怎麽管地盤,一味征糧納稅,強征壯丁,日子一久,朝廷隻需待其自潰。
可這青州……明明打下來不過半月,但百姓并未慌亂,路邊小販仍舊叫賣,孩子們在街頭跑跳,商戶不見愁容……
這比那些粗壯的士兵,尖銳的利器更爲可怕。
這世上能打的太多了,不止兵丁,土匪,山賊甚至于各個村落,哪個都能打,但有哪個成勢了嗎?隻會打仗,隻會掠奪,是無法坐穩統治地位的。
陳堯好歹讀了這麽多年書,父兄又都在朝中爲官,見識并不算少。
他抖着腿,終于擡手舉起茶杯,抿了口茶水後又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朝中諸公想不到,他也沒想到,這個北方的女大王,竟然真的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統治手段,且與大宋大遼都截然不同。
會打仗的敵人不可怕,會統治的敵人才可怕。
他……恐怕真的無法活着回到臨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