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女早早搖着小舟送來裝滿了淡水的陶罐和各色飯團,還有煮好的小魚,船工們将銅錢投入吊籃,看着海女将貨物放入吊籃。
海女們也帶來了好消息——
“再過一個時辰你們就能靠岸卸貨了,那群當兵的說了,以後這片歸新主管,規矩也要變上一變,鄭大官人也不主事了,以後都是新朝廷收稅。”
船主們忙問:“那碼頭邊上的倉庫怎麽說?”
海女笑道:“以前你們給了孝敬錢,也不過是叫你們出海的時候無人阻攔罷了,以後交了稅,官府管得可就多了,碼頭和港口都要重建,路也要重鋪,還會将力夫聚集起來,官府來幫他們牽線搭橋,倉庫自然是要重算的。”
劉老二一愣:“這是個什麽說法?力夫都不讓我們自己雇了?”
海女聳聳肩,很有些幸災樂禍地說:“老爺們以前給的那點錢,隻叫他們餓不死罷了,欺負人總不能欺負一輩子。”
商人們對力夫的壓榨是絕不會放松的,隻要沒榨死,那就往死裏榨。
力夫們的處境,隻是比漁民好上一些,畢竟漁民在海中求生,死在海裏的可能更大些。
海女們的處境也并不比力夫們好多少,她們從事的也是重體力勞動,搖船絕不是什麽輕松活,隻是相比力夫好上那麽一點,但她們賣的東西隻有一點微薄的利潤,稍微貴一些,船工們便不會買了,甯願等上岸後去内陸。
海邊的主糧也貴,海鮮魚類唾手可及,卻賣不出什麽價錢,但糧食卻格外難得。
力夫和海女們隻能靠商人們運來的糧食補充糧缸,偏偏海邊潮濕,糧食難以保存,于是價越來越高,高到他們難以負荷的程度。
碼頭往來的都是做着大生意的商人,一艘船可能攜帶着價值上萬兩的貨物。
可住在海邊的百姓,卻不能從這其中分潤多少利益,商人們大腹便便,力夫們幹瘦赤裸,海女們日複一日搖着小船,卻也換不回幾塊幹餅。
海女并不爲商人們着想,也不覺得自己該爲他們想,臉上的笑容幅度越來越大,甚是得意:“新官府還說了,要幫咱們想活路呢!說不定日後咱們這些泥裏人,也能過好日子。”
劉老二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力夫由官府管理,那就是人力被官府壟斷了——怎麽定價,不就是官府說了算嗎?
他和當官的打了大半輩子的交道,還不知道當官的怎麽想的?
力夫指定是分不到什麽錢的,但一定會朝他們這些船主和商人們獅子大開口,錢全填了官老爺的荷包。
“你這小妮子,不懂事。”劉老二歎道,“算了,你去吧。”
海女也确實不懂劉老二的憂愁,她反駁道:“我哪裏不懂了?老爺,我雖不是什麽熟讀經書的大家閨秀,但也懂一個道理,當兵的不殺不搶掠,那官府對咱們小老百姓就差不了!”
“我爺爺說,以前打仗,那都是殺來殺去,當兵的一來先把男人殺光,把家裏的糧食搶光,女人要麽自裁要麽被辱。”
“可老爺你看看,我如今還在搖船呢!我爹爹還能出海打漁,我兩個哥哥還能繼續曬鹽,官府說的話,我信!”
劉老二這才猛然驚醒:“他們沒殺人?!鄭大官人呢?”
海女:“鄭大官人遣散了手底下的鹽工,投入新朝廷門下了。”
“鄭大官人都如此了?”劉老二一陣心驚,“這、這新朝廷到底是什麽來路?不殺不搶,這還是兵?”
“古有箪食壺漿,以迎王師,難不成如今亂賊裏,真出了王者之師?”
海女一臉懵懂:“什麽胡江?老爺的話我聽不懂。”
劉老二一擺手:“哎!你去罷!”
“謝您的賞!”海女收了錢,其中有一兩的賞銀,她喜滋滋地收好銀子,搖着自己的小船回岸上去也。
海女将船推上岸邊,她衣衫單薄,雙臂用力便肌肉鼓起,咬着後槽牙,用盡全力将船推到海水侵擾不到的地方,留在海上被人偷了都沒出哭去。
各家都有放船的地方,都是親戚鄰裏,誰有空誰看一眼,不必時時照看。
“爹爹!”海女赤腳跑到一間已經搖搖欲墜的木屋前,她沖裏喊道,“又是隻肥羊!”
屋内傳來老邁的男聲:“怎麽這麽大嗓門!你要昭告天下是不是?”
海女忙走進去,關上自家那破爛的木門,終于壓低了聲量小聲說:“一兩呢!隻打賞就一兩!”
中年男人坐在低矮的木凳上,他臉上有一道貫穿半張臉的傷疤,這是曾經在海上遇到倭寇留下的痕迹,他低聲說:“小聲些!别叫人聽着了!”
海女笑道:“這有什麽,難不成這個時候,還有盜匪敢過來?那些當兵的可不是隻會憨吃飯的傻子。”
當兵的沒搶沒殺他們,還清理了碼頭,漁民們便立刻不怕了。
能在海邊安家,在大海裏讨飯吃的漁民就沒有膽子小的,膽子小的早退回了内陸,能在海邊延續三代人的漁民,除了海還敢在海上同海匪倭寇打鬥,甚至集結船隊反去圍殺海匪倭寇。
倘若有海匪近岸,男人們在船上搏殺,女人們則在水下,幾人合力将匪徒拖進水下溺死。
男人小聲說:“你不是聽那個什麽會了嗎?說是日後咱們除了打漁,還有别的生路?”
海貨是不值錢的,運出去很快便腐壞了,非曬成魚幹不可,但曬魚幹的漁民這樣多,自然是由着商人壓價,漁民們活得也苦哈哈。
海女也小聲說:“說是要教咱們養海帶,養珍珠,還能做魚、魚什麽罐來着,還能弄什麽火牆,把魚在裏頭烘幹了,不必積在外頭曬,靠曬能曬多少?”
“等咱們掙了錢,就去城裏買屋子去,這破屋子。”海女嫌棄道,“木頭總朽,爛的不成樣子了,修好了沒兩年又朽。”
海女:“娘呢?咋不見她人?”
男人站起身來:“還能幹啥?看當兵的去了。”
“那群當兵的也是真舍得花錢。”男人,“你娘做的那烙餅,能把我牙磕掉,那群當兵的也買。”
海女想起她娘做的餅,她娘這輩子就沒怎麽做過餅。
家裏偶爾吃上烙餅,都是爹烙。
當兵的……可真是不挑啊。
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