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耗時一個月,倒不是因爲鋪設也多麻煩,畢竟礦坑裏最不缺的就是人力,工人們一人錘幾下也就把鋪設管道的坑道弄出來。
耗時的是一次次的調試。
尤其爲了防止沼氣洩露,每盞燈下還有一個單獨的轉動閥門,每一盞燈都需要數次測試調整,一旦點亮後紗罩燃燒是紅色,還要重新調試空氣的入氣口。
隻有空氣和沼氣的比例合适的時候,沼氣燈發出的才是白光。
蕭乙辛張着嘴,他的手臂被楊大哥緊緊抓着,這才讓他沒有滑落到地上。
——沒有明火,也能有這樣的光嗎?!這樣的光是人可以掌握的嗎?!
“神仙……”蕭乙辛臉色蒼白,冷汗直流,他倉皇的擡頭看着楊大哥,手腳軟得無法支撐他的身體,他緊咬牙關,從齒縫間擠出一句:“神仙……這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
楊大哥憨厚的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來。
看着有人和自己當初一樣,他心裏舒服多了!
“這哪是什麽神仙手段?”楊大哥得意洋洋道,“這些東西,可都是鋼鐵廠的工人弄出來的!你就說這鋼管,這噴嘴,哪一樣不是人造的,那沼氣還是咱們的糞尿弄出來的呢!”
蕭乙辛聲音沙啞:“不……不……”
楊大哥毫不顧慮蕭乙辛的崩潰,他喜氣洋洋的炫耀着自己剛知道的東西:“就那噴嘴吧,其實就是下寬下窄,那沼氣被擠壓,噴速就會加快。”
“你懂嗎?”
反正他自己剛從工人知道的時候完全聽不懂。
楊大哥得意道:“我也是才知道,你說說,這些東西看着難,細說倒也簡單。”
“你看那蘆葦,倘若接上水,把杆頭稍稍捏扁一些,噴水就快了。”
然而此時此刻,無論楊大哥說什麽,蕭乙辛都聽不見了。
倘若、倘若這是人可以掌握的力量——
那他還要猶豫什麽?
天命在阮姐頭上!
什麽是天命?這就是天命!
能爲常人不能爲。
蕭乙辛最後是被楊大哥半拖半抱弄走的。
被拖回去的路上,蕭乙辛魂遊天外,甚至聽不到工友們笑話他的聲音,他什麽也聽不見,腦子裏隻有那一盞盞燈,倘若隻說煉鋼,大遼也并非做不到。
不管是煤炭還是風箱,那都是原本就有的東西。
非要說的話,隻是大遼不知道怎麽提煉焦炭,不能燒出質量更好的鋼。
但并非不行。
隻要皇帝一聲令下,鐵匠們嘔心瀝血,産量未必比阮響這邊少。
至于修路,隻要有錢怎麽修不得?
隻看願不願意花錢。
這裏的大多數東西都是能複刻的!
且還不難複刻——幾百年前就有的風箱,就有的高爐,稍加改造就能追上。
隻要是能學到的,能複刻的東西,在蕭乙辛看來就不算什麽。
當年煉鐵不也是漢人先會的嗎?草原部落學會以後,也能煉出更好的鐵。
但沼氣,委實超出了蕭乙辛的認知,氣什麽時候也能爲人所用了?
蕭乙辛恍惚的回到宿舍,被楊大哥按在他的床上後才慢慢回神。
“楊大哥,叫你看笑話了。”蕭乙辛艱難的扯住一抹笑來,但整個人依舊在止不住的顫抖。
楊大哥不當回事:“你這算什麽?不少人當時直接就跪下了。”
燈剛亮起的時候,齊刷刷跪了一地,甚至有人暈了過去,還有人涕泗橫流,細數自己從出生到現在的罪過,嘴裏念什麽的都有。
楊大哥想起自己當時的樣子,忍不住尴尬的捂臉。
——他當時五體投地,痛哭流涕地将知道的神佛名号念了個遍。
最後是安裝的工頭實在沒法子,隻能找人來給他們上課。
否則總不能以後他們上一次工,就朝着沼氣燈跪拜一回吧?
“你先緩緩。”楊大哥,“明日還要上工。”
“有了那燈,咱們上工就舒服多了!”
挖礦最大的問題就是通風照明和預防塌方,雖說這三樣難分輕重,但照明跟不上,挖礦的速度就上不去,吃再多的内髒和豆腐都沒用,看不清就是看不清。
火把不僅熱,光弱,還會有股味。
這一晚蕭乙辛徹夜未眠,即便閉上眼睛,他的眼前似乎都還殘留着沼氣燈的亮光,他不必猶豫了,他隻有一個選擇。
臣服于強者并不羞恥。
臣服弱者才是恥辱。
蕭乙辛聽見銅鑼聲後立刻從床上爬起來,他披上外衣,連鞋子都沒穿好就跑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此時看着多麽狼狽,也看不到周圍人看他的目光。
把家人送到這裏來!
這裏才有将來!
他從未跑得這麽快過,風吹起他的衣袍,在急促的奔跑後,他站在了一處平房前。
守門的士兵看向蕭乙辛。
蕭乙辛喘着氣,一手撐在膝蓋上,他急切道:“我要見廠長!”
士兵仿佛知道蕭乙辛是誰,她微微擡頭:“等着。”
她走進了屋内,門外還有另一個持槍士兵盯着蕭乙辛。
片刻的等待後,士兵從門内走了出來,她微微偏頭:“進去吧。”
蕭乙辛将氣喘勻,堅定的邁出了腳步,他走進室内,走向站在不遠處的女人。
他聽見對方問:“拿定主意了?”
他聽見自己說:“爲阮姐大業,百死不悔。”
女人在笑:“倒不用你死,在遼地也不是沒有我們的商人,他們能給你方便,貨也不必憂心。”
“畢竟是我們的人,倘若輕易就讓你死了,豈不是我們無能?”麥兒看着蕭乙辛的臉,“至于你的父母親人更不必說,我已經派人過去了,開春前就能過來。”
“等你們一家團聚你再過去。”
麥兒問:“現在你還能反悔,可一旦答應便不會再有回頭路,你怎麽說?”
蕭乙辛深吸一口氣,他擡起頭來看向麥兒的雙眼,他目光如火——
“爲千秋大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