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自進了太原城後便沒有過歇息的時候,每日雞鳴就起,夜裏熬到睜不開眼睛才睡,精神倒還是其次,身體先受不了了,非得打着綁腿不可。
用細麻布條将小腿纏繞捆綁,來日才不會浮腫失力。
另一個女吏捶捶後頸:“随便湊合一口吧,蒸兩個馍馍,配點鹹菜。”
“也行。”女吏歎了口氣,“人累狠了,都不覺得餓了。”
“你那條街都登記完了?”捶後頸的女吏問,“戶口上完,就得叫他們去上掃盲班了,就怕叫不動。”
打綁腿的女吏唉聲歎氣:“來之前還以爲吏目夠多,如今打眼一瞧,還是少!”
“不過太原到底是大城。”打綁腿的女吏望向街市,雖然路上沒什麽行人,但依舊能看出曾經的輝煌,這路就比錢陽縣縣内的寬許多,如錢陽縣那樣的地方有幾輛馬車?縣内的路極窄,倘若有馬車駛入,那得驅趕百姓,否則免不了出人命。
捶後頸的女吏也說:“我活到這麽大,還是第一回來這麽大的城。”
河中縣跟正慶留下的女吏大半都是“新兵”,許多當上女吏還不到半年。
但被派到太原的女吏,少說都有一年以上的經驗,甚至許多都是在鄉下曆練過的,論體格甚至不比女兵差多少。
“小小。”捶後頸的女吏問,“你說,養活這麽多人,得多少糧食啊。”
她來太原之前,就是在鄉下任職,嘴裏說着:“我負責的那條街就有四百多人,乖乖,這在鄉下可就是一個村的丁口了。”
顧小小又喝了一杯水,喝得肚皮都鼓了,閉着眼睛說:“我尋思着,太原人數最少也有五萬。”
“嚯!”女吏驚呼,“五萬人!漢人一共才多少呢。”
北邊的漢人要麽跑要麽死,按老師的說法,如今北邊的漢人恐怕把遼境的加起來也不過千餘萬。
五萬人口以上的城一隻手都數的出來,多數城鎮滿打滿算,人數都湊不到千。
“行了。”顧小小站起來,她扭扭腰,“我去蒸馍馍。”
女吏:“不用蒸,倒兩杯涼水,冷得也能吃,我是懶得做了。”
顧小小:“也是。”
城内的戶籍重新登記,等忙活完已經是半個月後了。
阮響拿起彙總的報告——太原城共有七萬八千餘人,其中還有兩百多的契丹人和吐蕃人黨項人,都已在太原生活了近三代。
“黨項人?”阮響看向楊仁儉。
楊仁儉剛喝了一口茶水,聽阮響開口,立刻放下茶杯擡起頭來,他一張嘴,牙上還黏着一片茶葉:“夏州那邊的人,當是西羌人的後裔,後來脫離吐蕃,轉投了中原。”
阮響微微點頭。
雖然如今遼國威脅最大,但實際上除了各種遊牧部族,周邊的國家并不少。
大理、夏、回鹘、吐蕃、黑汗。
再加上遼和宋。
阮響看過廢土之前的地圖,遼國的許多土地并不包括在她看過的地圖裏。
但除了黑汗外,四國的土地都囊括在地圖裏。
如果按她看過的地圖,現在的吐蕃占據的土地,就是西藏和青海。
真是大啊……
阮響有點饞。
“附近有多少空地?”阮響問,“我要建一個馬廠,還要招些好手幫我養馬。”
楊仁儉有些遲疑:“養馬可得花不少錢。”
馬精貴,母馬産崽要懷十一個月,不像牛和騾子那樣皮實。
需要的人力物力都不在少數。
阮響看着報告:“不是有契丹人嗎?我記得契丹人就是飼弄馬的好手。”
楊仁儉小聲說:“說是契丹人,其中不少都是遼人。”
“真是怪事。”阮響笑道,“你不是對遼人恨之入骨嗎?”
楊仁儉歎氣道:“恨是恨,可這些遼人在太原待了近三代人,休養生息,未見行不法之事,老實本分,倘若遷怒,那真是占不住道理。”
阮響微微點頭:“既然如此,我就叫人去問問他們,願不願意來當這個馬倌。”
——
城南的一戶民居内,一家老幼不敢出門,隻敢在屋内走動。
牙牙學語的幼童跌跌撞撞地去牽大人的衣擺,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滿面愁容的發着呆。
“别愁了。”女人實在受不了丈夫的模樣,她站起來,把孩子抱到男人腿上,“人都進城了,要麽把咱們殺了,要麽把咱們攆出去,總歸就這兩條路,有什麽可愁的?”
男人嘴唇幹燥起皮,他擡頭望着房梁,心裏五味雜陳:“咱們憑什麽走?憑什麽死?那遼國的事,和咱們有什麽關系!”
“我娘是漢人,我姓從母,憑什麽還算遼人?!”
“祖宗都死了那麽多年了!”男人眼眶通紅,“如今再來和我們算?!憑什麽?”
“那漢人裏頭就沒有娶遼人姑娘的?”
女人不說話了,她娘就是遼人,逃難過來,嫁了她爹。
這麽多年,娘幾乎就沒走出過屋,就怕被人發現她是遼人,連累爹和她。
可這事瞞不住,到了她能嫁人的年紀,漢人子弟就沒有求娶的。
隻能嫁給丈夫——兩人身上都流着遼人的血,誰也不能嫌棄誰。
遼國人燒殺擄掠漢人,可那和他們這些自幼生在漢地,從未去過遼國的人來說有什麽關系?遼國人裏也沒有他們親朋好友,他們也不是遼人的探子。
好處他們是一點都沒有。
怎麽壞處總是躲不過?
男人看向妻子:“我不走。”
妻子移開目光。
男人喃喃道:“我在太原出生,在太原長大,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兒!這兒有我的根,我絕不肯走!”
妻子看向坐在男人膝上玩着手指的稚童,伸手抹了把眼淚:“咱們就是不爲自己,也要爲孩子,你我死了不算什麽,孩子怎麽辦?”
稚童伸出手,咿咿呀呀地說:“娘……娘!”
妻子垂淚道:“人啊,要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