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啃完面圈,打了個飽嗝,正巧看到同學過來。
同學也看見了她,小跑過來同她問好。
她的同學大多比她小許多,跑來這個還是個童兒呢!
不過這位同學在學校很受歡迎和尊重,倒不是他成績有多好,而是爹娘都在當兵,聽說打下五通縣,他爹娘都是排頭兵。
同學們都以爲這位同學必能繼承爹娘的勇武,很有點唯他馬首是瞻的意思,但他是一點都沒繼承,休息時别的同學在玩當兵遊戲,他在看書,别的同學在玩泥巴,他還在看書。
最後不知道是他孤立了同學,還是同學們孤立了他。
不過他與李嘉音的關系倒是很不錯。
李嘉音覺得這孩子就是書裏說的早熟,跟同齡人玩不到一塊去。
“剛剛聽人說又在整裝集合了?”李嘉音與小同學走在去學校的路上。
小同學點點頭:“今早進城的都看着了,畢竟是大縣上縣,又免不了同太原府的人打交道,沒有大軍不能成行。”
“那你爹娘……”李嘉音有些爲小同學發愁。
進修班裏的小同學們隻知道當兵威風,向往勇武,但他們未必知道可能面對的風險,一旦出事,丢的就是命。
小同學倒是很自然地說:“我爹娘既當了兵就要打仗,我既然上了學,那就要好好讀書,各有位子,與人無尤。”
“你真是怪。”李嘉音歎道,“在外頭,你這就是不孝了。”
小同學:“李姐姐說的是。”
李嘉音又笑:“進修班讀完了,你想去讀哪一課?”
小同學:“我在家已經同爹娘商量好了,我想去讀機械設計。”
“那個可難了。”李嘉音免不了勸道,“你這般幼小,讀完書也不過十五六歲,還是幹些輕巧的活好。”
“李姐姐,你想過自己要幹什麽嗎?”小同學突然問她。
李嘉音自然道:“考吏目!”
小同學:“考完呢?”
李嘉音:“……當個好吏目?”
小同學搖頭說:“不是這樣的,你得有一個目标,吏目隻是一個位子,不是一個目标,你可能會升到組長,局長,甚至縣長,再往上,可能成爲阮姐身邊的近人。”
“到那時,你的目标又是什麽?”
小同學:“我娘說,再過兩三年,男丁考吏目的限額也要放開,到時候你又比那麽多哥哥姐姐強在哪裏呢?”
李嘉音沉默了片刻,終于忍不住小聲問:“你娘不是個普通兵姐吧?”
小同學也小聲回答:“我娘是團長。”
李嘉音倒吸了一口涼氣——她至今爲止從未接觸過這樣大的官!
她也終于将小同學的話聽進了心裏。
倘若隻是小同學的意思,那她打個馬虎眼也就過去了,吏目還沒考上,哪裏能想的那麽遠。
可小同學的親娘是團長,那是見過阮姐,甚至能跟阮姐對談的人物!這樣的人物說話,必然有旁人不懂的道理。
目标?
這是她從未想過的問題。
她要找細柳姐姐,但這顯然不能支撐她的一生——一生的目标。
這幾個字組合在一起,令她難以遏制的打了個顫。
她的一生原本不會有什麽目标,成親生子,處理家事,無非是與老仆鬥智鬥勇,外頭的事有丈夫操心,她隻需要給丈夫納妾,給丈夫的家族開枝散葉。
至于她自己的需求,不僅是從未有過,更是從未想過。
人都在吸取前人的經驗,可她的姐姐,她的娘,她們的經驗實在沒什麽可吸取的。
這樣想來,她真就隻能自己琢磨了。
于是她問小同學:“你有想過嗎?”
小同學點點頭:“李家姐姐,老師說,人力是有盡的,再有力氣的大力士,也不過能拉開更大的弓,可人腦是無盡的,往前幾千年,那時候的人能想到我們如今的日子嗎?”
“我想造出更大的機器,用更少的燃料。”小同學看着天空,“我想人能飛到天上去。”
李嘉音張大了嘴,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
她二哥那樣跳脫的人,說的最離經叛道的話也不過是不成親,要守着一張美人畫過一輩子。
可他竟然要飛到天上去!
李嘉音幹巴巴地誇道:“挺好,老師說,有志者事竟成。”
可他要飛天,她也學不了,她對飛天一點興趣都沒有。
于是她去學校的路上想,吃飯的時候想,連出恭的時候也在想。
想來想去,她終于想到了一件她想做的事——
她想起了細柳,想起了娘和姐姐,她想當個好官,幫着細柳那樣的奴婢恢複自由身,讓她們可以堂堂正正走在街上,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臉色,要讓人牙子不能再劫掠買賣女人和孩子。
要讓娘和姐姐那樣的人走出後宅,取下她們臉上蒙眼的布,睜眼看看這片天。
她不想當刑官,不想去定任何人的罪。
說她軟弱也好,心善也罷,她隻想去幫助别人,倘若有一個人因爲她而受益,那她就沒有白來世間一趟。
在她想通的那一刻,眼前的景物似乎都變了。
她站在院子裏,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的胸膛在起伏,她的身體這麽輕,她也可以奔跑,靠自己的雙腿丈量腳下的每一寸土地,她也可以大吼,讓所有人都聽見她的聲音。
她是如此弱小,一場疾病,一次意外就能帶走她的生命。
可她也是如此強大,她可以用一生踐行自己的目标。
李嘉音擡頭看向院子裏的數,它那樣高大,能庇護無數生靈,天熱的時候,孩子們會在樹下避暑,在它的陰影處,蘑菇會冒出頭。
她或許永遠也長不了這麽高,或許一生也庇護不了幾個人。
李嘉音把掌心貼在樹幹上,樹皮粗糙,有蟲子停在她的手背上。
但她沒有揮開它。
她笑着仰頭——
原來她最想做的,是當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