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和丫鬟再三商量,都以爲直接從家裏跑是不可能的,她們所在的院子距離主院不遠,時時都有仆婦經過,哪怕在院牆掏個狗洞,通往的也不過是另一個院子。
“小姐。”兩個心腹丫鬟同小姐商量,“我們就是跑了,出了李府怎麽去錢陽縣?遇着人販子可怎麽辦?我們三個女眷,租不到牛車,就是租到了,我們也不會趕呀!”
“我自有我的法子。”小姐仰着頭。
她微微彎腰,朝兩個丫鬟勾勾手指,丫鬟們老實地朝她湊過去。
小姐:“我早想好了,咱們出去先将衣裳換了,去投奔楊婆子!”
楊婆子是個神婆,在城中的名聲并不好,她嫁過三次人,将三個丈夫都“克”死了,從此成了個掃把星,人人都躲着她走。
可她又命硬,不曉得從哪兒學了一手招魂殺小人的功夫,成了大戶人家女眷的座上賓。
小姐知道,家裏的女眷都需要楊婆子,楊婆子能叫她們心裏好受些,無論那些招魂殺小人的功夫有沒有用,女眷們總能找到一點慰藉。
可她們也看不上楊婆子,因爲楊婆子沒丈夫也沒兒子,她孤零零一個,是女人中最可憐的那個。
小姐自己卻很喜歡楊婆子,楊婆子會跟她說些遠方的故事。
關于阮姐的一切,她幾乎都是從楊婆子嘴裏聽來的。
楊婆子說,北邊出了個慈悲菩薩,年紀不大,生來就與凡人不同,有一雙能識破世間所有罪惡的眼睛,一條能砸碎鐐铐的手臂,她高興的時候谷物就能豐收,她生氣的時候就會降下暴雨。
她是善神也是惡神,她庇護好人,懲戒惡人。
小姐愛聽這個,她一開始當故事聽,畢竟菩薩——離她太遠了。
但楊婆子又說,阮姐手中最大好的一座城叫錢陽縣,城中的百姓往來不見白丁,街頭巷尾沒有乞丐,奴婢們被放歸回家,小姐們也要換下羅裙出去做工,人人有活幹。
人人有戶籍,女人也能有私産,能種地,能經商。
或許在别人眼中,這樣的地方不是什麽好地方。
怎麽能叫小姐們去做活呢?地府也不過如此了吧?
可她卻被迷住了。
她聽得越多,越是爲錢陽動心,沒有白丁,沒有奴婢,她要是過去了,哪怕隻是去當個洗衣婦,那也比留在家裏好,比嫁人好。
小姐不知道是對自己說還是對丫鬟說:“難道你們想跟着我嫁進周家嗎?”
丫鬟們連連搖頭。
她們的前途寄托在小姐身上,小姐出嫁,她們是陪嫁,是小姐“嫁妝”中的一個,倘若姑爺要将她們收房,死了的那個婢女可能就是她們的未來。
如果姑爺不将她們收房,由小姐配給姑爺家的小厮長工,雖說也是條出路,可這大約是不行的。
因爲外頭的女人可能不聽話,不乖巧。
而自家從小養起來的丫鬟,絕不敢跟主人别苗頭。
最好是自己懷孕的時候,讓陪嫁去解決姑爺的被窩裏的事。
丫鬟們還是惜命的——爲小姐鞏固地位,可以。
但爲小姐去死,那還是算了。
兩個丫鬟雖然還有親人在世,但對親人并無什麽感情,隻有每年年末,爹娘會到後門,找她們要錢。
剛開始還好,可七八年過去,幼年的那點親情消失的無影無蹤,隻剩下無止盡的厭煩。
“我記得楊婆子住在城北。”丫鬟們小聲說,“咱們跑出去以後,在臉上抹點灰,裝成燒火丫頭去找楊婆子。”
“就是不曉得怎麽出府。”
丫鬟們出府,都得有管家發的木牌,要麽跟長工小厮一起出去,要麽是有家人來接。
逃出去的第一步就難住了她們。
“不然,咱們等夫人去廟裏上香?咱們都能去,從廟裏跑。”
“那也難呢!長工小厮都緊跟着,小姐也在跟在夫人旁邊。”
三個臭皮匠擠在一起長籲短歎:“不然,咱們翻牆出去吧?”
“你會翻?腿摔斷了怎麽辦?”
還是小姐一錘定音:“我求大哥哥帶我上街買首飾,你們先出去,把包袱帶着,就說我叫你們回去看爹娘,那些首飾你們藏在身上,别放包袱裏。”
“進了鋪子,我自個兒想法子跑,你們先去楊婆子那。”
小姐看着她們:“我要是跑不了,你們就給楊婆子錢,叫她帶你們去錢陽縣,你們去了,把首飾換成那裏的錢,請人去找細柳姐姐。”
“剩下的都歸你們了。”
“倘若你們不找細柳姐姐,我死了,做鬼也纏着你們。”
兩個丫鬟齊齊打了個寒顫,哭笑不得道:“小姐,我們同細柳姐姐,那也是從小到大的情分呀。”
除了情分,還有同病相憐,物傷其類的悲楚。
細柳的遭遇,何嘗不是她們的未來。
三個姑娘商量好了便分頭行動,小姐去找了娘,讓丫鬟回家探親,叫大哥哥帶自己去買新首飾。
小姐的娘在同幾個姨娘一起打馬吊,她手氣好,又或許是姨娘們會喂牌,叫她赢了一局,她眉開眼笑道:“乖乖,去找你大哥哥去,叫他明天就帶你買首飾。”
小姐一時有些呆愣。
她有時極愛自己的娘,她從娘的肚子裏出來,娘是這世上她最親的人。
有時她又極恨自己的娘,娘奪走了她的細柳,賣了那麽多婢女。
她有時覺得娘是個好人,有時覺得娘是個壞人。
“娘。”小姐突然抱住了親娘的胳膊,“總有一天我會弄懂的。”
夫人聽不真切:“什麽?弄懂什麽?”
姨娘讨好地笑道:“二小姐懂事了,知道夫人的不容易了。”
夫人樂呵呵地說:“她呀,小白眼狼,沒心沒肺的,哪裏知道爲娘的辛苦,等她自己有了孩子才曉得爲娘的不容易。”
“眼看着要嫁人了,還是小孩子呢!”
小姐悄悄地走了。
她總有一天會弄懂的。
弄懂爲什麽對她這樣好的娘,卻不把婢女們當人,弄懂爲什麽溫柔的大姐姐,卻能笑着叫娘把細柳賣了。
她會弄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