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勢力遍布整個縣城,哪怕朝廷的政令,也比不上李家在當地說一句話。
“小姐”乃是李家三房的嫡次女,自幼即便稱不上錦衣玉食,也算得上衣食無憂,她幾乎沒出過家門,擡眼所見隻有這一片小小的天地。
爹不事生産,隻愛尋花問柳,且沒有長性。
家裏的妾室不過受寵幾個月便失寵,有孩子的還好說,沒孩子的甚至可能死于冬天的饑寒——仆人們捧高踩低,男主人記不起她們,女主人自然也不會爲她們主持公道。
小姐總聽兄弟們說爹爹心裏苦,家裏的生意爹爹拿不到大宗,又考不上官,上頭有祖父和伯伯們壓着,隻能在女色上稍稍放縱。
聽姐妹們說娘心裏苦,娘也是大家閨秀,對這個家勞心盡力,可爹爹看不見,爹爹半點不在乎娘。
可她從沒人聽過有人說婢女們苦,長工們苦,小厮們苦。
因爲他們是下賤人,天生就應當苦。
而爹娘是貴人,貴人是不應當苦的,他們生來就應該得到最好的一切。
男人應當建立不世功業,受人敬仰,女人應當得到丈夫的尊重,琴瑟和鳴。
一旦得不到,他們就是苦的,他們因爲這“苦”做的一切,都該被體諒。
家裏沒人明白她,她無論說什麽,在家裏人看來都是孩子的傻話。
可她看見的是婢女們的苦。
細柳是她的大丫鬟,比她大三歲,在她還年幼時就跟在她身邊,像母親一樣愛護着她,明明都是小姑娘,她穿着绫羅綢緞,細柳穿着粗布衣裳,她的手細膩潔白,細柳的手粗糙枯黃。
細柳是她家裏的大閨女,娘生病死了,爹累死了,伯伯們不願意養她,便将她賣進了李府,因生得不醜,又是清白人家出身,被派到小姐身邊做丫鬟。
她做錯了事,都是細柳受罰。
細柳不愛哭,她總是笑着。
有一年她弄壞了大姐姐親自繡的帕子,娘罵她,罰得卻是細柳。
然後細柳被拖出去,當着丫頭和小厮們的面被扒了褲子打闆子。
細柳趴在床上,屁股血肉模糊,還笑着安慰她。
細柳奄奄一息,要被扔出府去自生自滅,是她絕食幾天才将細柳留了下來。
一條人命,不值一張帕子!
從那天開始,她不再相信父母兄弟們的話,人人都說她心硬,不體貼爹,不心疼娘。
人人心裏都有一道尺子。
她心裏也有一道,她也覺得自己心硬。
她看不起自己的爹,也無法理解自己的娘。
爹說:“不過是個賤婢,我是風流,又不是蠢盲,夫人自行處置吧。”
娘說:“不必與下賤人計較,看不順眼發賣了就是。”
輕飄飄的一句話。
貴賤之間隔着天塹。
難道細柳不值得更好的日子嗎?
細柳會繡帕子,會做白案,她還會編螞蚱,會唱家鄉的小曲,能背着她在院子裏跑,能給她做小衣裳。
細柳什麽都會,細柳老實誠懇,從沒害過人,可細柳是什麽下場?
被娘送給爹,被爹玩弄,最後又被發賣。
在她小時候,後院裏有個姨娘格外受寵,常常跟娘頂嘴,對她卻很好。
那時候她小,很爲娘鳴不平,跑去找姨娘說:“你不要和娘搶爹!你這個壞女人!”
姨娘卻不生氣,而是目光複雜的看着她:
“我的二小姐,誰想整日鬥得跟烏眼雞似得?那不是吃撐了沒事找事嗎?”
“但男人隻有那一個,呸,也不說男人,但府裏的東西就那麽多,你多了我便少了,我多了你便少了。”
“這可比争男人更可怕,若是争男人真心,日子久了會發現也不過爾爾,可争錢,争權,争利,那是過一輩子,就要争一輩子。”
“對夫人來說,我争寵傷的是她的尊嚴。”
“對我而言,我不争寵,丢掉的是我的命。”
“二小姐,你沒過過苦日子,不知道冬天沒炭的日子該怎麽過。”
“我是個妾,可我也是個人,我也想吃飽飯,不想被餓死,不想被凍死。”
姨娘笑着對她說:“但你比我命好,日後你嫁人,起碼丈夫不能打你,不能賣你,不能把你送人,不能拿你換好處。”
“我真羨慕你啊……”
後來,這個姨娘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娘高興的多喝了一杯溫酒。
過了許多年她才知道,姨娘被爹送人了。
送給了一個富商。
哈!那就是她的爹!
他愛姨娘的時候,可以爲了姨娘讓娘丢臉。
他不愛姨娘的時候,姨娘隻是一件可以送人的禮物。
他們說婢女是賤人,他們說妓女髒。
可哪裏有這個家髒呢?
大堂姐嫁給了縣令,死後二堂姐又嫁了過去。
嫁出去之後,二堂姐拉着她的手,如一個要上戰場的将軍般對她說:“大姐姐沒做完的事我來做!絕不能讓大姐姐受的委屈白費!”
二堂姐以爲她是在守護大堂姐爲娘家争取來的好處。
她真心實意的要爲李家做貢獻——她是李家女兒,她應當爲家族奉獻一切!
等她也到了待嫁的年紀,爹娘便爲她覓起了夫婿,看中了周家的大公子,她沒見過他,更不了解他,他在她心裏是個面目模糊的人。
可她并非沒有憧憬——她渴望離開這個家,希望丈夫是個好人,盼望着丈夫能幫她把細柳找回來。
但她絕望了。
周家大公子打死了懷着他孩子的婢女。
就像細柳被發賣出去。
他不會幫她的,而她嫁過去,終有一天會變成下一個娘。
明明不愛丈夫,卻一生都要圍繞着丈夫争權奪利,就像姨娘說的,那不是争奪寵愛。
對正室夫人而言那是尊嚴之争,對妾室們而言那是生死之争。
她們就像兄弟們愛玩的蝈蝈。
被放進一小方天地中,除了厮殺,别無選擇。
她怕有朝一日,她再也記不起細柳。
也能輕飄飄地說一句:
“那就發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