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将門關好!”裏頭傳來“小姐”的喊聲。
丫鬟連忙将木門關好,快步走進簾内。
地上已經被“小姐”鋪上了一塊棉布,“小姐”是個俊俏少女,圓溜溜的臉蛋,杏眼豐唇,臉頰有肉,她挽着袖子,半點沒有大家小姐的端莊,她問:“除了這些,還要帶什麽?”
棉布上擺着幾件棉布衣裳,幾個銀角子,還有一些真金白銀的首飾。
丫鬟想了想:“再帶兩雙鞋?”
“聽說那邊用紙币呢,要是不認金銀可怎麽辦?”
小姐也猶豫,她咬着下唇,來回踱步後恨聲道:“不管了!到了再說!聽說那邊女人也能做工,大不了我洗衣裳去!”
丫鬟勸道:“小姐,要不然你再想想?周家公子打死的那個隻是個婢女,你嫁過去是明媒正娶,咱家老爺夫人都在,他就是個混子,也要顧忌老爺夫人的臉面。”
小姐“呸”了一聲:“那女子還懷着他的孩子呢!這就打死了!”
\“她哪怕不是婢女,是妓,那也是個人,不是個小貓小狗!”
丫鬟還要勸:“換别家的小娘子哪裏會爲這個氣?婚前有孕的婢女沒了,還要高興呢!嫁過去不必有個庶長子庶長女,這是婆家給的體面。”
丫鬟不能理解小姐——婢女卑賤,卑賤之人必然目光短淺,手段卑劣,婢女有孕,一定是婢女自甘下賤,引誘公子少爺。
這樣的人,本來就該死。
周家公子親自處置婢女,傳出去還是一段佳話,這是浪子回頭,是對正室夫人的尊重。
多少小姐們羨慕呢!
能爲了正室夫人打死懷着孕的愛婢,又幾人能做到?
小姐搖頭道:“你不必勸我,我心裏頭過不去這個坎,那是一條人命!她也是别人的女兒,難道你生來就願意伺候人嗎?”
丫鬟支支吾吾道:“能伺候小姐,不知是奴婢修了多少世的福分。”
“你也就騙騙自己吧!”小姐瞪她一眼,“我還不知道你?上回大姐姐罵你,你回來怄了十幾天的氣!”
丫鬟聲音更小了:“奴婢哪裏怄氣了?奴婢是在自省。”
小姐“哼”了一聲:“你自省什麽呀?你又沒做錯!”
奴婢卑賤,管不了主子,但一旦主子出事了,又是奴婢們受罰——主子們是不可能做錯的,一旦主子做錯事,必然是奴婢們使壞。
小姐自幼不是個聰慧的姑娘,女紅見不得人,白案做出來自己都嫌棄,可卻很能體諒别人的心。
與她一同長大的幾個婢女,在她眼裏都和親姐妹一樣。
她們受了委屈,她便跟着一起委屈,她們哭,她也哭。
可越是長大,她越是發現,兄弟姐妹們都不曾把婢女當真正的人,親娘發賣了被親爹拉進屋裏過的婢女,賣去深山裏叫她們受折磨,可親爹拉進屋裏的婢女依舊不少,娘賣了一批又一批。
那些婢女在被人牙子拖走的時候還在哭叫。
一聲聲泣血的叫喊叫小姐整夜整夜睡不着覺。
大哥也有通房丫頭,娶妻之前把這個丫頭“嫁”給了一個瘸腿了麻子,還給了一筆嫁妝,全家人都說大哥是個好心人,相好一場,也給夠了體面。
連那個丫頭都給大哥磕頭,說大哥是個好人。
好人……因爲丫頭懷了孕便要喝藥落胎,她落了三胎,再也懷不上了,所以大哥叫她嫁給麻子,給了她一條生路,于是大哥就是好人了。
那個丫頭在她小時候還帶着她玩過。
悄悄跟她說她大哥豐神俊朗,是個可托付終身的好男兒。
她還記得對方白淨的面龐,绯紅的臉頰,柳眉微彎,說起這個的時候眼裏滿是柔情。
丫頭不想離開李家,她是被爹娘賣斷了的,她幾乎是長在李家,隻看過李家的天,隻吃過李家的飯。
所以她想留下來,哪怕當個通房丫頭,當個最卑微的賤妾。
但她付出了一切,美麗的容貌,姣好的身段,一次次的落胎,都沒讓她留下來,她那豐神俊朗的大少爺沒能讓她托付終身。
連被抛棄,都要跪在地上磕頭,謝對方的恩德。
小姐還記得大姐姐笑着對她說:“一個婢女,你爲她愁什麽?能和大哥相好一場是她的造化,是她的福氣。”
“貧家女就是如此,總想着大家公子,也不看看清楚自己配不配得上,她們就是地上的泥,踩上一腳都嫌髒。”
“窮生奸計,富長良心,你啊,隻記得不必爲那些賤人煩心,将來嫁了人,就學娘,何必跟她們置氣?看不順眼發賣了就是。”
小姐不明白,她不懂娘和姐姐口中的體面。
她隻能盡力保護好自己的丫鬟,不叫她們離開後院,不敢讓她們去見她的親爹和兄弟們,她盡全力保護着她們。
可依舊沒能護好,幾乎是帶着她長大的丫鬟被親娘帶走了。
沒兩天就跟在了親爹身邊。
遠遠看到她,隻能遙遙行禮。
可丫鬟依舊被發賣了。
被發賣的那天,小姐披頭散發的赤腳跑去阻攔,她又哭又喊:“她做錯什麽了嗎?!你們既不愛她何必把她從我身邊帶走!你們不愛她,我愛她!把她還給我!”
爹娘罵她不孝,兄弟們姐妹們說她年幼無知。
她被仆婦們抱着,丫鬟被小厮們拖拽,丫鬟被拖走前朝她喊:“小姐!小姐救我!小姐!!”
“小姐!我沒勾引老爺!你知道的啊!你知道的啊!”
“小姐!!”
最後那聲小姐幾乎要叫破天。
小姐看着滿地的行李,她吸吸鼻子,堅定道:“咱們過去了,站穩了腳跟就花錢請人,把細柳姐姐找回來!”
丫鬟還是害怕:“那都是傳言,若是那阮姐是個魔頭呢?”
小姐咬着牙:“她就是個魔頭我也認了!”
“若嫁人是死,出去也是死,我甯願死在外頭!”
“到今天,我總算能自己選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