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們不想騎馬,而是五通縣統共隻有五匹馬,其中兩匹已經老得鬃毛都白了,剩下的三匹則是青壯,且極會欺負人,一旦叫它發現騎者是個生手,便會帶他走更颠簸的差路,甚至嘗試将他甩下去。
騎馬并不那麽容易,鄭校尉以前拉出那三匹青壯叫兵丁們騎。
許多兵丁一騎上去,還沒坐穩,馬就飛馳而出,等回來了,屁股也叫磨爛了。
馬奔馳的時候,人得用雙腿夾住馬腹保持站立的姿态,否則屁股一定會被磨爛,練出一個騎兵的成本太高了,一個生手要想成爲騎兵,非得下苦工,用大量時間去練。
于是雖然要急進急出,但是他們沒馬可騎。
偏偏縣令不懂兵,更不懂打仗,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畢竟那些逆賊也沒多少馬嘛。
鄭校尉在心中歎了口氣——怪不得這人隻能當個縣令。
朝中的大官人們也未必懂兵,但一定知道奇襲的奇字是什麽意思,是要出其不意,要施以雷霆之擊。
霍去病爲什麽能以少勝多?在不熟悉的地方作戰卻屢克匈奴,正是因爲夠快。一波接一波的奇襲,不叫敵人有片刻休整的機會,沒有馬,怎麽快起來?
難道人的雙腿還能跑過馬嗎?
不過五通縣要是真能給所有士兵人人一匹馬,他也不會想投了。
倘若每個兵丁都是騎兵,都有一匹馬,用他的法子,未必不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正因爲明知會輸,才會想給自己一條後路。
爲什麽打不過遼人,不就是因爲遼人兵強馬壯嗎?要說兵強,倒還能彌補,可馬,漢人中有幾個會養馬的?養都不一定養得好,更何況讓馬生馬了。
倒是關外人會伺弄馬……但那些關外人可不願意爲漢人做事。
就在鄭校尉眼前,城門緩緩開啓,鄭校尉高喊道:“兒郎們,随我沖出去!殺他個片甲不留!”
士兵們在鄭校尉身後裝模作樣的吼了幾句。
城牆開了一個縫——自然不會全開,倘若兵丁們輸了,那便将城門緊閉,叫他們在外頭等死,若是赢了再開城門讓他們進來。
鄭校尉一陣齒冷。
他錯了,縣令還是死了好,死了的縣令才是好縣令。
可他沒有停頓,高舉利器沖了出去。
——
“他們不會臨時反戈一擊吧?”陳五妹有些擔心。
她騎在馬背上,領着人迎擊,正如鄭校尉預料的那樣,即便阮姐的兵也敲響戰鼓,但來援的速度仍舊有限。
好在她很快看清了出城的人——沒騎馬!
陳五妹吼道:“兄弟姐妹們,随我沖鋒!”
她一馬當先,一手勒緊缰繩,胯下棗色駿馬人立而起:“沖!”
騎兵們緊跟陳五妹身後,他們要用最快的速度沖進城門,控制住城門後的兵丁,将城門敞開,決不能給他們再将城門關上的機會。
鄭校尉看着浩蕩的騎兵,吓得腳步都有些虛浮,但這也讓他跑得更快了。
此時此刻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後還有自己的兵。
跟在校尉身後的兵丁也害怕,他們緊緊跟随自己的長官。
甚至有好幾個都跑到鄭校尉前頭去了。
鄭校尉邊跑,邊在心裏念道:“縣令,别怪我,要怪你就怪朝廷不把我們這些窮當兵的當人,我們也要吃飽肚子,也有妻兒要養,聖人富有天下,不差我們這幾個。”
站在城牆上的縣令捏緊了拳頭。
他不住的安慰自己,鄭校尉是上過戰場的,比起這些野路子逆賊不知道強上多少,此戰必勝!
但很快,縣令的手松開了。
他瞪大雙眼,火把的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将那半張臉照得如同鬼魅。
鄭校尉沖向前方,卻不曾遇到逆賊阻攔。
兩方人馬在平地錯開,逆賊直沖城門,鄭校尉等人卻在後方停下腳步。
電光火石之間,縣令的牙齒不住打顫。
開關城門的人也是鄭霖的兵!
衙役匆匆登上城牆,他跪在地上,聲音顫抖地喊道:“大、大人……城門守不住……鄭校尉……投敵了!”
縣令凄然的落下淚來,他爬上石欄,站在五通縣最高的地方。
他吼道:“鄭霖!你負我!你負我啊!”
“鄭霖!你有負聖恩!!畜生不如!”縣令聲嘶力竭地高呼,“我世受聖恩!忠君報國!我下去等着你來陪我!”
喊完,縣令自城牆上一躍而下。
五通縣城破了,他也不活了。
他的衣擺因風而擺動,像一隻巨大的風筝。
獵獵秋風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許多年前,他也曾面見聖人,那時候他多麽風光,心中滿是豪情。
将遼人打出去!打出漢人的土地!把漢人都從遼地接回來!
他穿着皮甲走到那些主和的大人們面前,他在朝堂上舌戰群儒,那時他意氣風發,無懼無畏,以爲自己掌握着天下最大的道理。
然而沒人聽他的話,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隻有聖人,隻有聖人對着他苦笑。
“打不了啊,打不起,也打不赢……”
“沒人想打,我管不了他們啊!”
聖人将他派到了五通縣。
五通縣很窮,沒關系,他不怕。
五通縣在北邊,沒關系,他吃得了苦。
隻要有朝一日,朝廷豎起高旗,收複國土,他的一腔熱血就沒有白費。
他相信聖人隻是在韬光養晦,相信聖人也同他一樣想要收回祖宗的土地。
爲此,哪怕死了,他都要爲大宋,爲聖人流盡最後一滴血。
随着“砰”地一聲,縣令砸到了地上,他艱難地擡起頭,顫抖着伸出手。
他吐出一口夾雜着肉碎的鮮血,口中喃喃道:“聖人……聖人啊……我……忠君報國……收複故土……”
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至死,他也看着臨安的方向。
從他身旁經過的兵丁停下腳步,他猶豫片刻,還是蹲下去伸出手,蓋住了縣令死不瞑目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