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屍人将它扔到城外的溝渠裏,甚至沒有功夫給這具屍體蓋上一層土。
收屍人一瘸一拐地走向溝渠旁的茅草屋,他掀開草簾,屋子裏幾乎沒有任何陳設,隻有茅草鋪成的床和一張瘸了腿的桌子,靠在牆邊保持不倒。
女人坐在桌邊,手裏搓着麻繩,搓得手心泛紅,即便有老繭也會疼,她聽到響動後轉頭看了一眼,發現是收屍人才說:“缸裏有水。”
收屍人點點頭,拿着破碗去水缸裏舀了一碗濁水。
水面還漂浮着蟲屍,可他看也不看,直接灌進了肚子裏。
“衙門給錢了嗎?”女人頭也不擡,她數了數搓好的麻繩,她夜以繼日搓了十幾根,可最終也換不到多少錢。
收屍人蹲在地上,嘴裏嚼着一根從身旁撿的茅草:“沒給……”
衙門已經好些日子沒給他錢了。
女人停下手裏的活,她站起來,到牆根處挖出一個罐子,她取出罐口的破布,将罐子裏的銅闆全倒在地上。
十幾個銅闆,她來來去去數了好幾回。
“冬天怎麽辦?”女人捧着那十幾枚銅錢,她走到收屍人面前蹲下,聲音平靜的幾近凄然,“冬天怎麽辦?”
收屍人沉默着看着銅錢,他扯了扯嘴角,聲音幹澀:“我……”
女人看着收屍人的那條瘸腿:“把我賣了吧。”
收屍人瞪大了雙眼,他喘着氣吼道:“你别想!你别想!”
女人:“不賣了我,我們都得死。”
“大哥。”女人露出多年沒有的笑臉,“夠了。”
一家人逃荒,如今就剩了他們兩個,一個瘸了,一個被毀了容,女人的臉上有一道烙鐵留下的疤瘌,那是逃荒路上遇到的土匪給她留下的印記。
兄妹倆九死一生逃到這裏,天災時他們沒有分開。
快餓死的時候,他們沒有分開。
但安定之後,他們卻要分開了。
收屍人站起來,他額頭脖子青筋暴起,近乎癫狂的吼道:“你能去哪兒?你能去哪兒?!”
賣去大戶人家做丫鬟?
賣去有錢人家當婆子?
她能賣去哪兒呢?
隻能賣去最下等的窯子。
依舊活不過這個冬天。
女人将十幾個銅闆重新放回罐子裏,她囑咐道:“我走了,你好好過日子,以後在路上看到小伢子,你撿一個回來,拉扯大了好給你養老……”
“那些麻繩,你等貨郎來收,五根要一個銅闆,你記住……”
收屍人跌跌撞撞地站起來,他抓住女人的手腕,眼淚順着他的臉頰流下來,在他的臉上沖刷出一道溝壑:“妹啊,别走……”
“咱一起死吧。”
收屍人張着嘴:“老天不給活路了。”
“朝廷不給活路了!”
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們早該死了!跟爹娘死一塊!”
爲什麽掙紮着要活呢!爹娘把口糧讓給他們,爹娘餓死了!
年幼的弟弟妹妹餓死了!
他們被抓到土匪窩裏,他被打瘸了腿,土匪要當土皇帝,閹了他,讓他當太監,把妹妹扔進了土匪堆裏。
他們從土匪窩裏逃了,逃到了五通縣。
結果呢?
早該死了!跟爹娘一起死!一家人死一塊!
也不必受後來的苦楚。
如今妹妹見不得除他以外的男人,而他總是漏尿,褲子總是濕的,時常在自己的尿騷味中醒來,他早就想死了!
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是個怪物!
收屍人突然目露紅光,他笑起來,抓着女人的手也放松了,語氣溫和的像是女人記憶中的大哥,他笑着說:“就今天,就今天吧!”
“我去取柴。”收屍人高興道,“點一把火!”
收屍人看着妹妹:“你别怕,哥抱着你,一會兒就過去了。”
“咱們就能去見爹娘了。”
收屍人已經多年沒這麽高興了——是啊,活着這麽苦,那幹嘛還要活?死了就好了,死了去地府見爹娘,見弟弟妹妹,阖家團圓,多好啊!
女人愣了愣,她好像失了神,她看着收屍人跑出去,看着他跌倒在地上,看着他的褲子又濕了。
她捂着嘴蹲下去,她流不出眼淚,隻能發出低低的哀嚎。
可她沒有跑出去,沒去阻攔收屍人,她蹲在原地。
是啊,死了就好了,她怕男人,在土匪窩裏的時候,那些男人折磨她,割了她的雙乳,在她的臉上烙印,在她的身上的刺字。
如果不是還惦記着被閹割後快死的大哥,她早就死了。
大哥說的對。
女人緩慢站起來。
早就該死了,早死了,他們就不用受那樣的苦。
不用像畜生一樣受折磨。
她也不想去窯子,最下等的窯子,那些男人也會像土匪一樣折磨她。
去見爹娘!
女人的雙眼中也有了光彩。
她跑出去,跑到收屍人身旁,也抱起一摞柴。
收屍人轉頭看她,女人笑道:“放好了柴,咱們去洗一洗吧,幹幹淨淨的去見爹娘。”
收屍人用力點頭,他樂呵呵地說:“不洗洗,爹娘都認不出我們哩。”
兄妹倆将柴全搬到屋裏,難得有說有笑的走向河邊。
他們剛到河邊,還未來得及走進水中,便看到一隊人馬從不遠處的山林中走出來,那是一群兵丁——他們背着“木棍”,男女都高大胖壯,領頭的人騎着馬,正朝他們的方向奔馳而來,如猛虎下山。
兄妹倆呆在原地,一時間沒了動靜。
馬二騎在馬上,她也看到了河岸邊站着的那對男女,她不知道這二人要做什麽,但還是轉頭對跟在身後的人說:“去兩個人看住他們,别讓他們進城報信。”
身後的兵丁喊道:“是。”
喊完,幾人便越衆而出,奔向前方的石橋。
馬二自行請纓帶隊,不願節外生枝,倘若這次不能漂漂亮亮的拿下五通縣,恐怕日後阮響都不會放她出去帶兵了。
雖然做了這麽久的文職,但馬二仍然更願意做個武官。
“走。”馬二揚起馬鞭,高聲道,“三天内拿下。”
“别叫阮姐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