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人們也有許多智慧,譬如她如今用的“洗發水”就是農人們的家庭作坊做出來的東西。
原料用了無患子,将無患子的果肉剝離後慢慢沸煮,數次過濾後繼續煮,直到汁液變得濃稠,然後他們會加入一些草藥調色和增加一些其實毫無作用的藥用價值。
農人們自然是舍不得用動物油脂将這些汁液做成固态皂。
但封裝在小罐子裏,要用時取一小勺,用來洗手洗頭,甚至洗滌沾了油的碗碟都很不錯。
阮響之前還讓廚房的人做了幾個紗網用來起泡,如今外頭也風靡起來了,農人們賣“洗滌劑”時還會自己配上紗網。
還有膽大的農人學着工廠的樣子,自己拉了鄉親建起了簡單的小作坊,掙了些錢後便買入花露,讓洗滌劑也增添一些香氣。
阮響覺得很有趣,便叫人給農人們開了綠燈,甚至幫他們牽線搭橋,将這種洗滌劑介紹給了商人們。
老百姓并不蠢,許多時候他們擁有強大的執行力和智慧。
明年這個時候,恐怕各村的手工作坊會更多。
畢竟種糧食不是一年四季都在田地裏,農閑的時間也不短。
不過一旦有了工坊,哪怕是手工業,稅收的額度就大不同了。
且每個季度都有女吏會去查賬,也要确保工人們能分潤到他們應得的利益。
馮舒窈走進書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穿着單衣,濕發貼在臉頰上的阮響,沒有袖子的單衣讓阮響的鋼鐵手臂就這麽毫無遮攔的暴露在馮舒窈眼前。
馮舒窈呼吸一窒,無論看多少次,她總有跪下去頂禮膜拜的沖動。
什麽是神呢?
鐵器剛出現的時候,打鐵的工匠們也被當做神。
直到鐵器增多,百姓們發現這也是人力鑄成的“神迹”,才讓工匠們走下神壇。
馮舒窈輕咳了一聲,低着頭走過去,她依舊不敢去看阮響的手臂,将一疊文書放在書桌上,凜聲道:“阮姐,這是女吏們這個月交上來的文書。”
阮響靠在木椅上,雙腳也踩了上去,翻看了幾頁後說:“看來還是要讓她們多曆練,看看,下才去幾個月,終于不是空談理想,紙上談兵了。”
“阮姐……”馮舒窈突然說,“我……我也想下鄉。”
阮響擡眉看她:“我記得你還有一子,年不過三歲。”
“孩子有無爲照顧。”馮舒窈,“他不出家門,我們倆掙得錢也夠請個雇工了。”
家裏的丫鬟也走了,臨走時牽着她的手說她是個好人,雖然是夫人,但從沒欺負過下人。
丫鬟去了工廠,但偶爾也會來家裏看看她,與她說說話,舊日的主仆,如今成了朋友。
這讓馮舒窈感到快活,卻又叫她更加審視曾經的自己。
她對丫鬟們真的好嗎?
不聾不啞不做家翁,當主母的不能較真,有些事輕輕擡手就放過了,不給下人們足夠的好處,别人爲什麽聽你的?
哪怕是皇帝,他就自在嗎?
世上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
皇帝對臣子能有力,丈夫對妻子更有力。
可這世上永遠不缺操控皇帝的臣子,不缺壓住丈夫的妻子。
不是下位者就一定會“恪守本分”,不是所有人都自甘下賤。
對馮舒窈而言,丈夫不一定了解她,父母不一定了解她,可她的丫鬟們一定是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她們知道她愛吃什麽喝什麽,愛看什麽,有什麽弱點,有哪些恐懼,她倚仗她們的忠誠,也恐懼她們的忠誠。
如果她們離開她,或是背叛她,她在偌大的宅院中就什麽都沒了,沒人會聽她的。
她們對她的忠誠是洗腦的結果。
而她對她們的好,是利益的衡量。
但好,總比不好強,倘若丫鬟離開前控訴她的殘忍兇狠,那她恐怕就隻能去死了。
馮舒窈鼓起勇氣繼續說:“阮姐,我自幼長于錦繡,不識人間疾苦,并非自謙,如今看着文書我已經覺得吃力了,譬如這彭村,地不好,水不好,幾乎樣樣不好。”
“可下去的兵丁卻能提出讓他們種菜養豬養雞。”
馮舒窈:“換成我,我想不出來,我隻會讓他們讀書習字。”
馮舒窈的工作就是将文書中重要的内容精煉出來,然後交由阮響批複,雖說如今阮響隻占了兩個縣城,但這件事在朝廷裏都是重臣,皇帝的心腹才能做的,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馮舒窈越做,心裏越沒有底。
她常常分辨不出哪些才是應該保留的内容,怕自己遺漏了重要的消息,這種恐懼比身居要職帶來的滿足更深刻,深刻到她連日失眠,經常夜驚。
“既然你主動要求,那就去吧。”阮響笑道,“不過下去之後你就隻是一個普通女吏了,再想爬上來可就難了。”
馮舒窈咬着下唇,無數念頭如潮水般向她襲來。
可最終她還是說:“阮姐,讓我去吧。”
阮響看着馮舒窈的臉,她輕輕點頭:“回去收拾一下東西,你既然提到了彭村,那就去彭村,和送菜種豬種過去的人一起去。”
“馮舒窈。”阮響突然說,“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
“你代表的是朝廷裏那些貴女,她們能不能爲我所用,你的示範作用比你實際上能帶給我的好處更重要。”
“不要讓我失望。”
馮舒窈終于擡起頭來,她看向阮響,看進那一雙漆黑的眼眸。
她突然問:“阮姐,你累嗎?”
她問完後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但阮響并不避諱,她輕笑着說:“累啊,怎麽不累?我還在長身體,希望能長到一米六五吧。”
沒穿越之前,她的身高有一米七三。
應該不至于連一米六五都長不大,這畢竟還是她的身體。
馮舒窈退了出去。
阮響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将雙腿放下,坐直身體,伏案翻閱文書,一張張的批複下去,直到月上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