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不踏實,每日都要起夜。
彭村窮嗎?窮。
彭村人傻嗎?傻。
他們壞嗎?
他們不壞。
他們不會寫字,不會看書,他們所有的道理和智慧都靠口口相傳,老人們踩了坑便嚴防死守,不許年輕人再去踩,他們靠着自己的血淚教訓,趟出了一條生路來。
雖說這條生路不體面,也沒能讓他們過得多好,隻能勉強在坭坑裏折騰求存,但好歹有個泥坑能折騰。
還有那麽多深山裏的村鎮,消失的悄無聲息,沒人知道他們來過,也沒人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走的。
陳玲珑睡不着了,她從草床上坐起來,将趴在她腳背上的蟲子捏死了扔到一邊。
她悄悄走到窗邊,透過窗子看出去。
遠處樹影憧憧,耳邊是止不住的蟲鳴和戰友們的鼾聲。
喬荷花摸着肚皮說夢話:“爺……吃肉……”
陳玲珑轉頭看了喬荷花一眼,頗有些羨慕。
喬荷花就沒有她這樣的煩惱,因爲喬荷花從不像她一樣認爲彭村的人蠢過,喬荷花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彭村的人一定要怎麽幹,而是像阮姐對她們一樣慢慢引導。
難道她自己也是一開始就想當兵的嗎?
陳玲珑在心裏自問自答,不是,她剛知道有女兵的時候也覺得這是天底下最可笑的荒唐事,讓女人當兵,哪怕是暴君都幹不出來。
可現在呢?她待在這樣破爛的土屋内,身邊躺着的戰友好多日子沒有洗澡,鼻尖彌漫着的是汗味和若有似無的酸臭味,但她的心心裏沒有嫌棄和不甘。
她知道的道理,不是人人都知道。
她們要給百姓信心,而不是對百姓發号施令卻不告訴他們爲什麽,隻一味怪他們蠢笨。
倘若天下人人都是聰明人,又哪有那麽人會受苦呢?
陳玲珑吐出一口氣,她扭扭脖子,心裏松快了不少,她蹑手蹑腳地走回去,慢慢躺回草床上。
她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等得空了還是打幾張木床,總睡草墊子蟲子也太多了……
翌日一早,陳玲珑被喬荷花推醒。
“醒醒。”喬荷花已然穿好了衣裳,她将最後一顆紐扣扣好,看着陳玲珑睜開眼。
“呀。”喬荷花笑道,“你眼睛腫了,昨夜沒睡好?”
陳玲珑聲音嘶啞:“睡不着。”
“拿涼水拍拍吧。”喬荷花,“今早要做的事多着呢。”
陳玲珑這幾日魂不守舍,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今早要做什麽,她“啊”了一聲,茫然的看着喬荷花。
“開會!”喬荷花,“動員大會!”
陳玲珑一個激靈,手腳并用的爬起來,趕忙去洗臉刷牙。
“用我的牙粉吧。”女兵将自己的牙粉遞給陳玲珑。
陳玲珑自己的已經用光了,不好意思地朝女兵笑了笑:“回去了還你。”
女兵笑道:“聽他們說,牙粉廠有了新法子,将牙粉調成膏,對牙更好呢。”
陳玲珑:“牙粉也不錯,比用青鹽好,青鹽太苦了。”
以前刷牙,富裕人家用青鹽,窮人家用木炭粉,但木炭粉傷牙,越窮的人家牙越差,許多三十出頭嘴裏就剩了幾顆牙。
富裕人家還能花錢買義齒,窮人家沒了牙就隻能等着餓死,哪有軟爛的食物給他們吃?豆腐也是要花錢買的,粥?壯勞力都吃不起白米,柴也是大花銷。
如今錢陽縣最窮的“保戶”,也會花錢去買牙粉。
女兵:“要說養畜生,還是豬好,咱們的牙刷就是豬鬃毛做的,選最軟的毛做,刷了也不會滿嘴血,豬全身都是寶!”
女兵也是農女出身,一輩子最愛的牲畜以前是牛,現在成了豬。
“可惜豬不能耕地,否則家家養豬最好。”女兵感歎道。
陳玲珑想起小時候遇到的野豬,嘴角抽了抽,她一點也不愛豬,豬肉是好吃,可她還記得野豬有多可怖,别的野獸看到人還會躲,唯獨豬,這家夥不長腦子,看到人半點不怕,上來就撞。
且皮糙肉厚,農人的鋤頭拿它根本沒什麽辦法,叫它狠撞兩下人就不行。
還記仇!在哪個村受了傷便一直守在村子附近,找着機會就要沖撞,糟蹋糧食,逼得多少農人隻能賣兒賣女。
她家的佃戶因爲野豬,死了兩個青壯,她爹又不管事,農人們隻能自己集結起來拿着鋤頭上山驅趕野豬,保護自己和土地。
在阮姐叫人将豬閹割後喂熟食之前,稍有家财的人家都不吃豬肉。
又柴又騷,哪怕家養的沒那麽柴也騷,窮人家但凡有選擇,也更願意吃雞肉。
“對了。”女兵突然說,“既然彭村地不好,叫他們養豬吧。”
陳玲珑:“可連豬食都種不出啊。”
女兵:“少種糧食多種菜,菜能送出去賣,還能喂豬,做成鹹菜,或者給他們建火窯,教他們将菜烘幹,一年四季都有進項。”
陳玲珑和剛走出來的喬荷花一起愣住了。
她們一起看向女兵。
女兵被看得一陣慌亂:“我、我知道糧食重要,可這兒的地實在太差了,我自幼種地,這麽硬的地實在少見……”
“你說的對!”喬荷花站起來,“正是這個道理,糧食再重要,人活着才有用!”
“阮姐不是說要規模化養豬嗎?!我看彭村就不錯!”
“哎呀!”喬荷花認真看着女兵,“你是個人才啊!”
女兵怔怔地看着她。
“當兵不适合你。”喬荷花認真道,“你要是成績好,我給上面打報告,你回去讀書吧。”
“隊長。”女兵欲哭無淚,“我好不容易才進的軍營,你可别害我。”
喬荷花:“我是覺得你這樣的人才,還是在外頭當官好,當個親民官,當個好官。”
女兵:“我就覺得在軍營挺好。”
喬荷花想了想:“那也行,剛剛你說的那些,你寫個文書,我好交上去,放心,署你的名。”
女兵:“……”
她能說她一點都不想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