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路線,喬荷花不懂,陳玲珑也一竅不通,兩人腦瓜子一對,便請了村内的女眷過來,請教她們都是走哪些路去打水。
打水是重活,在許多人眼裏,這種重活都是男人幹。
但多數時候,打水是女人的活——做飯洗衣,都得用水,尤其男人少的人家,春耕的時候都是男人下地,女人打水。
且女人打水,爲了防禦危險都是成群結隊,也不敢走太偏的路,有些甚至還要帶上孩子。
她們選定的路線往往比男人走的更安全也更寬闊。
挖起溝渠來方便許多,畢竟路是現成的,能省下多少功夫,也不怕野獸侵擾。
陳玲珑帶着幾個兵先去了村長家。
村長家正在吃飯,破舊的木門大敞着,來了才一周,陳玲珑就發現這彭村是真正的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倒不是彭村百姓多麽有道德,而是家家戶戶都窮,門一敞開,啥都沒有,實在沒有防範他人的必要。
村長蹲在門檻上,缺了口的陶碗裏盛得是雜糧飯,飯上隻有幾根鹹菜,但他依舊吃得香甜,大口大口朝自己刨着飯,偶爾停下來灌一口水。
見陳玲珑她們來了,他才把碗筷放到一邊的地上,連忙揚起笑臉:“女大人,您來啦,吃了嗎?孩他奶!快,給女大人盛飯!”
村長倒不覺得自家吃得窘迫,他還有些得意:“咱家如今過得可不差,有鹹菜!整個村,就咱家最舍得放鹽,别人家啊,那鹹菜就沒鹽味!”
“女大人,您也試試。”
“不用了。”陳玲珑還是不太習慣女大人這個稱呼,她甯願村長叫她的大名,但糾正了幾次,村長都當沒聽見,她也就随他去了,“不是來找你的,找你婆姨和兒媳婦。”
村長“啊”了一聲,他牛眼瞪大,茫然的轉頭看了眼正端着一碗雜糧飯準備走來,卻被吓得站在原地的老妻。
老妻捧着飯碗,要不是牢記着手裏的是糧食,恐怕碗已經落地了——她全身都在顫抖,吓得魂不附體,一張嘴,話還沒出口,哭聲就響起了。
“女大人……俺沒幹壞事啊!”老妻撲通一聲就跪了,她還記着把飯碗舉高,她哭着喊,“俺是好人哩!别抓俺!”
陳玲珑也被吓了一跳,連忙去把人扶起來,臉上的笑容要多溫柔有多溫柔,對她自己的親娘都沒這麽溫柔過:“大娘,不是要尋你的事,是有事要請教你。”
老妻已經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她一個哆嗦,恐懼地看着陳玲珑,她匆忙擺手,抖如篩糠:“不不不……老婆子什麽也不會,不——”
這樣實在問不了話,陳玲珑隻能強行把老妻按到矮凳上,再朝村長揮揮手,把對方叫到門外。
“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們準備去挖溝渠,離秋收還要日子,先挖一截,順利的話要不了多久就能挖通,到時候你們村吃水洗衣都容易。”陳玲珑對着村長的老妻溫和,對村長卻不假辭色,“你是村長,你心裏要有數。”
“你是一村之長,是村子的家長。”陳玲珑,“你得爲所有村民着想,彭村爲什麽窮?土地貧瘠,養不起牲畜,沒有水源,吃水澆地都是問題,土地吃不飽水,怎麽長得好莊稼?”
村長眉頭緊皺,聲音一抖,委屈道:“女大人……咱這兒您也看着了,哪裏有人手去修水渠?我也想村子好啊,村子好了,我不好嘛?我不是不做事啊!”
“沒說怪你。”陳玲珑喝道,“但你也别委屈!收收你那兩滴牛尿!女吏的話你怎麽不聽?有主意擺在眼前不做,非得等我們來了才來委屈?!”
“那……那她說的,我、我也不懂啊……”村長吸吸鼻子,小老頭兒穿着破爛,腰間和腋下都是補丁,他弓着腰,縮着脖子,看着格外可憐,“送村裏的女娃娃出去做工?”
村長:“那以前,以前也有!有人過來,說送俺們村的女娃娃們去做織女,那時候俺傻,信了!送出去了十幾個娃。”
“娃們自己跑回來了才知道,那哪是送她們去當織女,是賣她們進窯子!”村長,“是我大閨女聰明,偷聽聽見了,帶着女娃們連夜跑,不敢進城,不敢進别的村,抓蟲子掏老鼠窩,一路爬回來的啊!”
“折了六個!”村長眼圈一紅,“我那大閨女,回來就不好了,身上劃了幾道口子,流了黃水,在家躺了半個月人就沒了。”
村長的牙上下打架,發出“咔咔”地聲音,他用他那雙粗糙的手抹了把臉,抹去了眼角的淚:“女大人,女娃娃不能送出去啊,外頭的人要吃了她們啊……”
陳玲珑愣住了,她張着嘴,難得露出了傻相。
她抱怨彭村的傻,抱怨他們不願意送姑娘出去做工,她抱怨來抱怨去,卻不知道這些他們不做的事,都是他們用血淚得來的教訓。
每踩一個坑,都是一條條填進去的命。
陳玲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她深一腳淺一腳,要不是戰友拉住她,她差點就被一顆小石子絆倒了。
快走到臨時居住的土屋前時,陳玲珑停下腳步,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啪”地一聲脆響,将跟着她的兩個女兵吓了一跳。
“陳玲珑!”陳玲珑大喊自己的名字。
她雙眼赤紅,眼淚順着臉頰流下去,她也不太手去擦,隻是自言自語:“你說他們傻,你認定了他們食古不化,他們蠢笨。”
“你不去管爲什麽,你不知道他們吃了多少苦,你隻圖自己痛快!隻圖快些完成任務!”
陳玲珑罵自己:“你白上課了!你白當兵了!”
兩個女兵都快發抖了——她們不怕陳玲珑操練她們,但是陳玲珑這樣……太可怕了!
陳玲珑罵完自己,用手背把眼淚一擦,擡腿朝土屋走去。
不把彭村管好,不讓彭村好起來,她甯願退伍來彭村當個女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