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外頭傳來銅鑼聲,她們才呼出一口長氣,将麻布罩在織布機上頭後輕手輕腳的走出廠門。
外頭圓月高升,星光黯淡,夜風吹在人身上,幾乎在瞬息間将她們疲倦的精神重新喚醒。
周慧斜挎着布包,幾個少女圍在她身旁:“周工,那個轉軸能不能改?如果全改成鐵制的,是不是不那麽容易壞?今天又有六台機器壞了,日日這樣來,白耽誤多少功夫啊!”
“你把轉軸改成鐵制的,别的要不要改?”周慧耐心地回應道,“有些東西太精細了,現在的模子鑄造不出來,木頭還能讓老師傅細雕,況且現在一口氣全改了,多少人的生路就斷了。”
少女們卻另有看法:“木匠不做織布機,那還有别的出路,咱們錢陽縣多少人家掙了些錢便要給閨女打嫁妝,打家具,隻有缺木匠的,沒有缺活幹的。”
周慧好奇道:“你們家也給你們打嫁妝了?”
少女們不愛提這個,她們互相看看,其中最大的那個說:“早着呢,阮姐不讓咱們盲婚啞嫁,爹娘再急,還能繞過我去?”
“織布機的事,你們找我,我是沒啥想法。”周慧認真道,“這事我說了也不算,上頭有上頭的考量。”
少女們叽叽喳喳:“咱們既然有想法,就要把想法說出來,說不準就有用呢?”
“就是,咱們要有……要有主人……主人啥來着?”
“主人翁意識!”
“對對對,不能像那邊的朝廷一樣,怕新怕變。”
“阮姐跟我們上課的時候說了,我們不變,人家會變,人家強了,我們就弱了。”
周慧有些羨慕的看了她們幾眼,這些年輕的女孩們,常常阮姐親自講課,哪怕如今占下了清豐縣,可阮姐每個月還是會抽空來兩天。
不過這些女孩都是蹭課的,真正能常聽阮姐課的都是不到十四的小姑娘。
“咱們寫文書吧?”少女們商量着,“如今的織布機,我看還有許多可以改的地方哩!”
“倘若加幾個關節,線就不易亂了。”
“周工去過鋼鐵廠嗎?”
周慧:“去過。”
“那鋼鐵廠,真的用了那個什麽蒸汽機嗎?我聽說那蒸汽機不難,就是一個大鍋爐子燒煤,火力将水燒開,蒸汽機上的杆子就會動起來。”
“咱們私下也試過,雖然沒用上煤,但用木頭燒鍋,鍋蓋也會被擡起來,不過木蓋子不容易,得用銅壺。”
蒸汽機周慧也是學過的,她因爲工作出色,被派去鋼鐵廠進修,但因爲廠子裏事多,隻學了兩周便回來了,得等着之後閑下來了再過去。
“倒也沒這麽簡單。”周慧說,“一個鍋爐是不夠的,還有齒輪連杆,好幾個缸,雖說你們說的是道理,可并非完全的道理,要細細學過才知道。”
少女們互相看看,突然異口同聲地央求道:“周工,下回你去的時候帶上我們吧!”
“老師講的肯定沒有我們過去看的清楚。”
“老師說将來等咱們技術員多了,工藝精進了,連不用牲畜的大車都能造出來呢!”
周慧被她們纏得脫不開身,隻能闆着臉說:“你們都老實點!路都沒走好便想着飛了!先踏實的将你們對織布機的想法寫出來,交由我改過後送去衙門,衙門那邊點了頭再讓你們過去。”
少女們嬉笑道:“就知道周工最疼我們。”
年紀最小的少女摟住周慧的胳膊,抱着周慧撒嬌。
周慧闆着的臉色維持不下去了,隻無奈道:“你們啊!一群潑猴!”
這些少女都是一進廠就當技術工在培養,她們不用上機,因爲腦子機靈,手上又有巧勁,入廠便先考試,然後分到了跟着阮姐的老師傅手裏,老師傅被調走了,她們就開始跟着周慧。
周慧原先并不太重視她們——畢竟她自己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雖說也快要成親了,可腦子是迷糊的,家裏的活得幹,可日日想得更多的則是怎麽偷玩,怎麽讓二哥帶自己去掏鳥窩,哄大哥和大姐給自己買糖吃。
推己及人,她覺得這些少女,應當要過了二十歲才能有用處。
但很快,這些調皮的,咋呼的少女就讓她發現,人和人果然是不同的,她們腦子靈,手上巧,同樣的内容,她聽了就隻是聽了,她們聽了還要記下來讨論,身上的包裏總放着紙筆,常停下來寫寫畫畫。
那些圖紙,畫得不比老師傅差。
這都是下苦工練過的。
且她們都不覺得自己年紀小,不覺得自己這個年紀就應當全聽長輩的。
周慧透過她們,便能看到自己兩個女兒的未來,情不自禁的對她們對寬容了些。
日子不一樣了,是不該守着老規矩看她們。
少女們和周慧在進城後才分開,工廠最近在趕工,商人們已經趕赴而來,就等着她們出貨,于是下工時間越來越晚,廠子裏也要兩班倒,機器隻有這麽多,隻能日夜趕工。
織布機才壞的這樣快。
即便是周慧這種技術工,一天下來也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
廠裏卻無人抱怨辛苦,剛從苦日子裏熬過來的人都知道即便是以前最被她們羨慕的南方織女,爲了趕工,也是要日夜幹活的,且沒有這樣好的待遇。
起碼她們現在吃得飽,穿得暖,工資養得起一家人。
連房子都不用操心,城内不少曾經的大戶人家沒了家仆,隻能将祖宅修繕後租出去。
而她們這些女工,哪怕有家有室,也不過隻需要兩個不大的房間。
大一些的話,一個屋子也就夠了。
大戶人家的宅院修繕出來,能讓好幾家住進去。
而且要價也不貴,起碼多數女工都租得起。
周慧一路走回家,路上雖然暗,但她卻并不擔心危險,每條街道都有士兵站崗,她吆喝一聲便有士兵沖過來——抓住一個盜賊,士兵就能得一個三等功,賣命得很。
“娘!”
周慧的身後傳來熟悉的嗓音。
周慧轉過頭去。
待看清女兒的打扮,周慧剛彎起的嘴角就抽了抽。
大妮剪掉了自己的一頭長發,也不像别的女兵一樣還留個可以紮起來的小“掃把”,而是隻比男兵長那麽一點,都剪到脖子以上了!
“我過了!”大妮跑向周慧。
她一把将周慧抱進懷裏,“娘!我過了!我能進軍營了!”
周慧被抱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她還被大妮颠了兩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