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即刻睡去,也會有一桶冰水潑來。
爲了防止他凍死,潑完冰水後還會給他擦洗身體,換一身衣裳。
這些人沒少他的吃穿,他昨天還吃上了肉幹,但味同嚼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麽。
蕭是遼國大姓,但蕭乙辛并非貴族,不過親戚之間盤根錯節,還是給他謀了個差事,名義上出使弱宋,實則測繪輿圖。
這并不是個壞差事,人人搶着出使。
冰天雪地遠行自然折騰,但一旦到了臨安,甚至不必到臨安,到有人煙的大城,自有人招待他們,到時美酒美姬,金銀财寶唾手可得。
蕭乙辛不明白——宋人如此怯懦,高官醉生夢死,可爲什麽上蒼叫他們有了這樣好的土地?膏腴之地皆在弱宋手中。
這顯然是不匹配的!
宋人不配有這樣好的土地,如畫的山河。
大遼取而代之,此乃天經地義!
如他這般想的遼國人多不勝數。
憑什麽軟弱的宋人占據大好土地,而強大的遼人卻在北邊飲風喝雪?還有天理嗎?
宋人的兵,在蕭乙辛看來不堪一擊,一個兵丁,竟然連皮甲都沒有完整的一套,長矛鏽迹斑斑,哪怕打隻野雞都困難,憑什麽同大遼勇士争鋒?
蕭乙辛又想睡了,他剛合上眼睛,再次被盯着他的兵丁推醒。
蕭乙辛擡頭看她。
一個女兵。
女人當兵,滑天下之大稽!
男人都死絕了嗎?
他們遼人可不會讓女人上戰場,一個男人,倘若護不住自己的女人,那他就合該去死。
哈!隻有宋人會把女人也送上戰場。
哪怕最愚蠢的蠻夷都知道,男人死了,女人還能再生,生下來的孩子等十幾年又将是骁勇的戰士。
而女人死了,那就要滅種了!除非去搶——可不會有一個地方的統治者會視而不見,那将是一場大戰,赢的那一方,會将敵方的所有男人全部殺光,哪怕最弱小的男童也不會放過。
如今的遼國裏,可有不少宋人送去抵債的宋女。
這麽愚蠢的宋人,早該死絕了。
可這個女兵,她看起來和遼國勇士一樣強壯,一身是肉。
蕭乙辛認得出來,這樣的肉是一團團的活肉,既能抵禦風寒,又能靈巧搏擊,哪怕是在遼國,這樣的人也不多見。
畢竟遼國的百姓,也不是個個都能吃飽肚子。
女兵把他晃醒後問:“喝不喝水?”
蕭乙辛的腦子一片空白,他張了張嘴,卻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
直到女兵将水杯送到他嘴邊,他才抿了一口。
女兵看着他,他的臉上已經失去了血色,雙目無神,但嘴唇總是緊抿着,偶爾會焦慮地在屋内來回踱步,喃喃自語,甚至在吃飯的時候都會停下來發呆。
“倘若你在阮姐面前如實招來,痛陳罪過,或許還能保得一命,不用受這樣的苦楚。”女兵看着他一天天沉寂下來,對不能睡覺的威力心有餘悸,她也不知道是餓死強,還是困死強。
蕭乙辛靠在牆上,他已經沒精力嘴硬罵人了,腦子的想法總是不能持久的維持在一處,上一刻還在想這件事,下一刻就跳到了那件事。
他很疲倦,但又覺得很憤怒,他希望有人能給他一把刀,他一定會殺死這裏所有人。
女兵語氣溫和:“說吧,說出來就能讓你睡個好覺,在暖和的屋子裏,有松軟的棉被,還有栀子花提煉出的花露香氣,不會有人叫你,你可以睡到自己醒來,然後吃上一頓飽飯。”
“我們這邊最好的廚子做出來的飯菜,鹵過的雞腿,鐵鍋炒出來的豆芽,還有青菜豆腐湯,這個時候哪裏還見得到青菜呢?”
“說吧,說出來你便舒服了,不必再受這樣的苦。”
蕭乙辛麻木的看着她,他不想聽她的聲音,可她的聲音又無孔不入,他聲音嘶啞:“你湊過來。”
女兵卻沒有動,她笑着說:“你的朋友,差點咬掉了我戰友的耳朵。”
蕭乙辛咧開嘴笑:“好!不愧是我大遼男兒!”
女兵卻問他:“阮姐說,戰争是爲了重新分配資源,可你們什麽都要,要宋人的地,要宋人的女兒,要宋人卑躬屈膝,可你們還不滿足,還要宋人的命。”
“好好種地過日子,難道不好嗎?”女兵看着他,“我爺奶和爹死在遼人手裏,我娘爲了報仇,将我藏在地窖裏,一個人拿着家裏那把豁口的刀去拼命。”
女兵問他:“我們做錯什麽了嗎?我爺奶和爹娘,害過你們嗎?他們非得要死嗎?”
蕭乙辛喘着氣,他發出“赫赫”地聲音。
女兵卻仿佛不需要他回答,而是自顧自地說:“遼人沒來的時候,我爺和爹下地幹活,我娘和奶能搓麻繩,搓了麻繩給我換糖吃,你說,他們怎麽就非得死呢?”
“昔年,遼人沒饒過我家人的命。”女兵緊緊盯着他的眼睛,“将來,也不會有人饒過你們的命。”
蕭乙辛笑道:“你娘是烈性女子,生爲宋人,真是可惜了。”
女兵面無表情的擡手,“啪”地給了他一巴掌。
蕭乙辛被打得偏過頭去,臉立刻浮腫起來,可他仍然在笑:“是你們宋人可笑,天底下隻有強者能生存,強則活,弱則亡!”
“不會一直這樣。”女兵的臉上不見憤恨,那憤怒深入骨髓,連表露在外都變得困難,“終有一日,阮姐會帶着我們踏上遼國的土地,你們每一個,每一個手染我同胞鮮血的人,都會一個個被清算。”
“我們會砍下他們的頭,将那一顆顆醜陋的頭顱懸挂在城牆上,所有人都能看見,所有人都會知道,漢人從不健忘,血債必要血償。”
“而你見不到那一天了。”
蕭乙辛還想嘲笑她,可他的眼前陡然一黑,甚至女兵的臉逐漸變得模糊,
他要死了嗎?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