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外頭傳來了女聲。
李大連忙從床上爬起來,大步走去開了房門,他臉上堆着笑,看上去竟然有幾分猥瑣,語氣讨好道:“楊吏。”
楊妮挎着一個布包,從裏頭取出一沓錢來:“你數一數,别少了。”
李大數不清這麽多數,隻覺得厚厚一沓,一看就知道有許多,他忙說:“我不信誰都不能不信你,楊吏辦事,妥貼着呢!”
楊妮并不與他說笑,而是說:“我來除了送錢,還有一件要同你說,如今清豐歸了阮姐,你拿着這筆錢也能過幾個月的舒心日子,不過這也不長久,我這兒有活給你幹,你幹是不幹?”
李大有些猶豫,他自生下來仿佛就沒有閑的時候,能什麽事都不幹的享福?簡直想也不敢想,好不容易能歇歇,再叫他去幹活?
可到底是勞碌了小半輩子的人,李大還是問:“楊吏你說,不然進來說?”
換成以前,李大是絕不敢對女子說這樣的話的——孤男寡女在一個屋子裏,被發現了那叫通奸,男女都要被抓去縣衙投大獄。
最初和楊吏打交道的時候,李大都不敢擡頭看她哩!
兩人打了數次交道,李大都不知道她長什麽樣。
就怕對方覺得他輕浮,有色心,給他小鞋穿,好歹也是女吏,整治他一個苦力,那不是格外容易?
可眼看着楊吏風雨無阻,頂着大雪也要挨家挨戶問詢,兵丁人手不足的時候,她也要推着沉重的推車給老弱病殘送糧,李大就難以自抑的生出了敬佩之情。
漸漸也就敢于和楊妮說上幾句話。
楊妮搖頭:“我就不進去了,還要去下一家,冬天還要許久才能過去,你們也扛不到什麽活,我們要在城外燒磚,還要建濾水池,沼氣池也要建,都需要人手。”
“不同的崗位工資也不同,都是力氣活,但都有錢陽縣來的老師傅教導,不怕人蠢笨。”
李大立刻問:“這是長久的工?”
力夫們通常是扛一天包有一天的飯,沒工的時候隻能餓肚子,掙得錢很少,往往一過壯年就隻能等着餓死,最大的願望就是找個一個長久的飯轍。
“是。”楊妮,“幹活管飯,隻是不管住宿,不過到時候城外也要建廉租房,有身份憑證出入縣城也簡單,你同你的兄弟們說一說,願意來的到街道辦去報名。”
“也就現在簡單,以後人多了,想進去恐怕不容易。”
李大連聲道:“是是是,我這就去找他們。”
“你渴不渴?我燒着熱水呢,喝一口再走?”
楊妮闆着臉:“不用,我走了,你這門也花錢修一修,一踹就能開。”
李大撓了撓後腦勺:“這不是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嗎……”
楊妮:“你既然有了這筆錢,就要好好打算,人不怕一時受窮,就怕有了錢不曉得怎麽花,依舊要一輩子受窮。”
一千塊呢!對李大而言實在是筆大錢。
他隻會扛包,有錢就去買吃的,根本沒有花錢的經驗,也不知道該怎麽花。
楊妮也不笑他,而是說:“這錢說多也多,能叫你白吃幾個月飯,說少也少,買不起房,置不了什麽産業,叫我說,你這錢不如先攢着,到時候去磚廠幹個一兩年,也買個小屋。”
“等你幹不動了,将屋子租出去,也是長久的飯轍。”
李大醍醐灌頂:“這是道理!楊吏,還是你聰明。”
楊妮:“那我先走了。”
李大送了她幾步,看着她腳步如飛一點也不怕滑倒的樣子,呼出一口長氣來。
要說李大從一開始就對楊妮沒想法,那是假的。
他根本接觸不到什麽女人,除了自己的娘和姐妹,他一輩子都很難同别的女人說上幾句話,男女之間,仿佛除了男歡女愛以外,也很難有别的什麽關系。
一男一女倘若沒有血緣關系走在一起,那就隻能是夫妻或姘頭,總之必然十分親密。
可兵丁們打破了他們的認知,男兵女兵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男女,他們之間也沒什麽男女大防,偶爾他們休息的時候,還會“較量”,當着所有人的面抵角,又或摔跤。
後來女吏們來了,每日腳不沾地,他們自己不主動些,不知道要排在多後面才能辦好事。
人隻要踏出了第一步,以往困住他們的東西就都不存在了。
李大對女人的認知也從“母親”“姐妹”和“妻子”到了“女兵”“女吏”,聽說還有不少工廠,男女工也是一起做活的。
于是女人就脫離了親眷的身份,變成了日常可以接觸到的“人”。
他覺得很新奇,也很古怪。
他陡然發現,原來女人們與他也沒什麽分别,長久不洗澡,身上也有汗臭味,忙起來也不梳頭,也能幹體力活,也有喜怒哀樂。
她們不比他少什麽。
她們突然就變成了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
李大退回屋内,他将錢用布包上,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邊喝一邊想,他難道隻能一輩子扛包嗎?他就那麽蠢笨,連怎麽花錢都不會?
他若是有了長久的飯轍,靠自己買了房,就不能把還在老家受苦的老父老母和兄弟姐妹們接過來嗎?
他的兄弟們可以靠力氣找到活幹,姐妹們也勤快,哪怕當不了女吏,去當個女工總行吧?
難道他李大,就注定了一輩子是個苦力,一輩子受窮嗎?
李大喝完水,裹緊的身上的棉服去找老兄弟們。
他不必再貼着牆根走,唯恐污了貴人的眼,也不必再看到兵丁就躲,這樣的日子過過一天,便再難忘。
他推開兄弟們所住木屋的門,不等打招呼便說:“老兄弟們!楊吏來尋我,給咱們指了條明路,燒磚修池,日後的嚼頭便有了!都是好兒郎,從不怕苦的,長久的嚼頭,以前想也想不到的好事!”
“我是肯的,你們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