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方,哪家吃了肉都能鬧得一條街上的人都知道,流言能殺人,隻有将她們送去錢陽才能叫她們重煥新生。
将她們打散,分到不同的廠子裏,很快就會如泥牛入海一般,沒人再會知道她們的過去。
等把這些事做完,身份憑證也就到手了。
孫晴她們挨家挨戶将憑證送過去,又細細囑咐:“不能碰水,小心保存,最好縫個專門的布袋子裝起來,日後進出城門,買糧買鹽,領救濟,都要這憑證。”
同樣的話,她們翻來覆去的說,即便睡着了夢裏都要念,說得嗓子都啞了,喝水都覺得疼。
城門一開,商人們又陸續回來了,生意依舊照做不誤。
商人們并不在意那座城歸誰管,就是如今遼國和契丹時不時在邊境處燒殺搶掠,他們也敢過去做生意。
世道亂起來的時候,反倒是商人們掙大錢的時機。
但即便開了城門,也沒有百姓逃離。
大戶們手裏的金銀都被迫換成了錢,這些錢在清豐和錢陽算錢,離了這兩地就是一疊廢紙,出去投奔親戚,若不是大家大族,誰願意白養着他們?
普通百姓就更不可能走了,一輩子的家底都在這兒,出去了,連容身之所都沒有,甚至可能被驅趕。
工廠還沒建起來,倒是建築隊先行招工。
清豐縣的百姓如今忙得很。
一大早便要去掃盲班,中午吃過飯後便要去幹活掙錢。
雖然是深冬,但總有些室内能幹的活。
————
天蒙蒙亮,農婦便從漆黑的屋内爬起來,她推了推睡在身旁的男人,嘴裏疊聲喊道:“當家的、當家的,起了!”
農夫揉了揉眼,他呼出一口濁氣,一雙渾濁的眼睛睜開,踩着草鞋站起來,系好腰帶後說:“我去裝菜,你随便整兩口吧。”
孩子們還沒起來,農婦想了想,給幾個孩子留了半鍋糊糊,自己和丈夫背着背篼朝縣城裏走。
兵丁們也起來,他們出發的時候能看着兵丁在掃雪。
往年這條路沒人清,下雪之後他們村的人就被困在了村子裏,大半個月前,一堆當兵的過來,把他們關在屋子裏,叫女吏們來給他們登記,領了戶口和身份憑證後才叫他們出來行走。
農夫背着一背篼的菜和蛋,時不時摸摸兜,裏頭的身份憑證要是丢了,他們就進不了城了,隻能等着補辦。
鏟雪的兵丁們正在休息,夫妻倆低頭朝前走,并不敢停下來。
“哎!”路邊有人在喊。
夫妻倆立刻加快腳步,就怕被叫住。
他們好不容易留了些冬菜,原本想着冬日和鄰裏換成糧食,如今路快清出來了,就想進城賣些錢,買點糧和鹽回來。
若是兵爺們找他們要孝敬,那還不如留在村裏呢。
“叫你們呢!跑什麽跑!”
夫妻倆僵在原地,聽到後頭有人跑來。
他們穿的單薄,家裏本就沒有厚實衣裳,一身棉衣全是補丁,有些地方早沒棉了,他們背着幾乎要把他們壓垮的背簍,打着顫的站在原地。
就像兩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
“怎麽穿的這麽少就出來了?!”兵丁氣不打一處來,他手裏拿的雜糧饅頭因爲跑了這幾步,僅存的熱氣也沒了,他罵道,“昨天有兩個出來的,也是隻穿這麽少,凍死了!知不知道?!”
夫妻倆不敢開口,因爲聽不懂兵丁到底要說什麽。
還是農夫反應快些,他顫巍巍的轉過身去,聲音裏帶着讨好的意味:“兵爺,都是些好菜,您拿些去吃。”
農婦也連忙說:“自家種的,蟲眼少,蟲眼多的都是自家吃。”
農婦被凍得臉頰和鼻頭通紅,左臉甚至幹裂了兩條口子,時不時往外泌出血珠,她憨笑着說:“俺們進城賣點菜,好給家裏的娃子買糧吃。”
兵丁歎了口氣,也知道在百姓眼裏他們這些兵還是和以前朝廷的兵一樣,都是憨吃憨拿,稍不如意還要打罵他們。
“算了,你們在這兒等着。”兵丁語氣兇惡地說,“要是敢跑,我找你們村去!”
說完,兵丁快跑着回到臨時駐。
夫妻倆互相看看,想跑,但也确實不敢,隻能站在原地吹冷風。
“快快。”兵丁鑽進土屋内,幾個同袍正在烤火,看他沖進去還以爲出了什麽事,立刻站起來準備去拿槍。
結果對方拖出自己裝行李的麻袋翻找起來:“又出來了兩個,那衣裳薄的吓人!我這兒有一件長棉衣,你們誰還有多的?”
“我帶了。”女兵站起來,“我去拿。”
剩下的兵丁有些不好意思:“我嫌麻煩,就穿了這一身。”
好不容易湊齊兩件棉服,兵丁抱着衣裳走過去。
夫妻倆雖然等在那,但也不敢不走動——不走動,人就凍住了,兵丁跑過去,依舊闆着一張臉:“把背篼卸下來。”
農夫看着要哭了,他張了張嘴,哈出一口白霧,嘴唇數次張合,聲音哽咽道:“兵爺……家裏就這點菜了,娃娃們受餓呢……”
農婦突然跪在地上,膝行着要去給兵丁磕頭。
“做什麽做什麽!”兵丁被吓得魂不附體,就怕被同袍們看見,他立刻吼道:“站起來!快站起來!”
“你讓你們把背篼卸下來,把這兩件衣裳穿上!”兵丁被吓得汗都出來了,恨不能給這二位跪下,他後背都濕透了,聲音急切道,“你們穿得這樣單薄,還不到城門就要凍死,昨日就凍死了兩個!”
夫妻倆茫然的看着他,仿佛在說“那又如何”?
每年冬天都要凍死人,不是什麽稀奇事。
兵丁看着他們的眼神,就知道說這些沒用,于是惡狠狠道:“把背篼卸下來!”
眼看着農婦又要給他磕頭,兵丁心累了,他隻能轉頭朝同袍喊道:“過來兩個人。”
有同袍幫忙,才終于将兩人背上的背篼卸下來。
過程實在慘不忍睹,夫妻倆不敢掙紮,隻敢哭,兩人縮在一起發抖,好像生存的希望被全部帶走了。
直到——
有人給他們披上棉服,将布包石頭做成的紐扣細細扣上,又擡起背篼讓他們重新背上,他們才如夢初醒。
被他們吓得三魂去了兩魄的兵丁拍了拍他們的背簍,歎氣道:“去吧,有我們在,總不能叫你們死在路上。”
雖然被驚出了一身汗。
可看着這對夫妻穿着臃腫的棉衣,一步步走向遠方,兵丁就有些移不開目光。
以前的世道,沒人願意做好人。
做好人要被人欺,要被當馬騎。
他也從不認爲自己是個好人,反而覺得當個窮兇極惡的惡人,才能有好日子過,不要人喜愛他,要人人都怕他。
可如今,他看着那對遠去的夫妻,胸口竟然熱熱的。
他也算……做了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