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角房的夫妻起了個大早,此時已将早飯做了出來,妻子端着木盤,将早飯送去女吏們所住的正房——
倒不是因爲女吏們非得将百姓逼去角房,隻因正房更大,這才住得下四個人。
百姓的居所實在狹窄,哪怕是正房,住四人也隻是勉強擠下。
“張嬸。”圓臉女吏走過去,将木盤接下來,“日頭正好,難得放晴,你們不妨出去走走?”
戶籍已經辦好,隻差身份憑證,隻要不出城,在城内尚可以自由往來。
張嬸一家從寄住在女吏們身上掙了不少錢,此時堆出笑臉說:“是是是,該出去走走。”
圓臉女吏笑道:“城南那邊搭了菜市,再要些日子攤位就建好了,日常有人打理,再不像以前那般遍地污水蟲鼠,很是便利呢!你手藝這麽好,日後不去工廠,也能自己擺個小攤,賣些蒸馍餡餅,說不準将來還能開店,财源廣進呢。”
張嬸忙說:“這怎麽能行?我這就是家常手藝……出去擺攤,要叫人笑話的。”
圓臉女吏:“就是家常手藝才好,細水長流嘛。”
說着将木盤放到桌上,早飯簡單,她們一人兩個雜糧馍馍,配一碟小鹹菜,再各倒一杯水,就是日常的一餐了。
女吏中不少人都是小富之家的女兒,但阮響沒來之前,雜糧也是她們的主食,白面和大米精貴着呢,小富之家都隻有過年那會兒能吃,平日也是雜糧居多。
距離她們拿下清豐縣已然過了大半個月,百姓隻被關了不到一周,雖說現在還不能出城,但已經有人敢于在街上行走了,也有人得到了第一份新工作——掃雪。
兵丁們終于可以稍稍歇息,隻有女吏們依舊忙得不可開交,每日從睜眼開始便幾乎腳不沾地。
清豐縣的人口實在比錢陽縣多上不少,一條街上幹什麽的都有。
孫晴所在的這條街原本有三家暗門子,其中兩家還是男妓。
男妓其實不算盛行,不過各地總有一些。
因爲較之妓女更便宜,對苦力而言是更“劃算”的消遣。
這些男妓年齡也不大,起碼孫晴知道的這兩個,年齡都不到十八——一般是娘死了,自幼被爹當掙錢的器物。
另一處暗門子則是個寡婦,膝下有一對兒女,靠做這個保全自己,養育孩子。
好在這些人是不難勸的,不管是窯子還是暗門子,進去的都是窮苦人,他們從中得不到任何好處,隻有老鸨的剝削和深沉的苦難。
隻要給他們一個正經的工作,叫他們能靠勞動得一口飯,他們便能立刻抛棄那古老的“營生”,往後餘生,連提都不會再提一句。
孫晴這幾日幾乎隻往這三家跑。
但窯子裏的情況與暗門子就大不相同了。
妓女和男妓的改造并不容易,他們許多人自幼進了這一行,隻知道一種活法,更何況正當紅的時候,是不必日日接客的,老鸨也會待她如珠似寶,恩客們能給她大打出手,又或一擲千金。
看慣了被抛擲的财物,銀角子常能出現在她們眼前,就很難再看得上銅闆。
底層的妓女和男妓,都迫不及待想要改變——離開窯子,有個正經活幹。
而紅姑娘和紅郎君們則是反抗最激烈的,他們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壓迫和剝削,下等的妓女男妓和他們是不同的,他們來錢輕松,享受奢靡,對他們而言,出去幹活才是落于下流。
孫晴慶幸自己沒分到有窯子的街道。
那群能從窯子裏得利的人自有他們一番道理,真是難以說通。
雖然知道他們可憐,但還是容易生一肚子的氣。
孫晴吃過飯,同張嬸夫妻兩打了招呼,便小跑着去到巷子裏,這一條小巷常年照不到光,陰暗地方,總容易滋生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三戶暗門子都在這巷子裏頭。
尋常“做生意”的時候,連木門敞開一個縫隙,外頭挂着簾子,倘若有“客”來,便将布簾子掀上去,後頭來的人就知道有人了。
隻是如今,布簾子都被撤了,木門緊閉着。
孫晴敲響了其中一家的門。
婦人拉開木門,局促地沖孫晴笑了笑。
婦人沒什麽顔色,她生育了幾個孩子,但隻活下來兩個。
孫晴問過她的過往,這也是個苦命人,丈夫死後,大兒子也死了——幹活的時候被一根木刺劃破了手臂,那傷口總不見好,紅腫流膿,沒多久也死了。
家裏的積蓄不足以讓她養大兩個孩子,又遲遲沒有進項。
大戶人家招奶媽子也不會要她。
于是婦人一咬牙,便将家門敞開了。
在阮響來之前,婦人已經很久沒有“生意”了,旁邊兩家男妓比她要價更便宜,又是半大小子,很能受折騰。
她以爲自己這一家要死在這個冬天。
“趙姐。”孫晴笑着走進屋内。
婦人縮着肩,含着胸,并不敢看孫晴。
仿佛她看孫晴一眼,孫晴就要被她玷污了。
婦人不怕那些恩客——給錢少了的她還要追出去罵,也不怕那些沖她指指點點的碎嘴婦人,誰指她,她還要指回去呢!
可她怕孫晴,怕這些幹幹淨淨的,能在大街上說說笑笑,頂着日頭奔跑的年輕小姑娘們。
孫晴當做看不見婦人的表情,她正要坐到椅子上,婦人連忙攔住她:“我去拿個墊子!”
婦人将幹淨的墊子放在椅子上,艱難地笑道:“新做的!都是幹淨布。”
“我泥坑都坐過呢!”孫晴拿開墊子,一屁股坐上去,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依舊帶着笑意,“我這次來是跟你說,你的工作快落實了。”
婦人慌忙的看着她,婦人知道落實的意思。
孫晴:“你年紀不算大,就是身子不太好,依舊是要每日早晨上去上掃盲班,現下有兩個工作你都能幹。”
“一個是去錢陽縣的紡織廠,那邊總是缺人,你帶着孩子,很可以租個廉價房,将孩子送去育兒所。”
“一個是留在這兒,這邊還沒有工廠,你就隻能先去做洗衣女工,給吏目們洗衣裳。”
“收入嘛,因爲你在這邊有房子,算下來其實大差不差,若你把這屋子賣了,去錢陽縣買一套,那去紡織廠要掙得多一些。”
孫晴看着她:“你意下如何?”
婦人表情糾結——她不想留在這兒,太多人知道她的過往,知道她是個半掩門的妓,她留着,那就一輩子擡不起頭,到老了都會有人對她指指點點。
可這裏她畢竟熟悉,離開以後日子,她想不出來。
“我建議你去錢陽縣。”孫晴拉住了婦人的手,一臉真誠道,“錢陽縣從外頭買了不少女人過去,有老有少,你去了,沒人會懷疑你的來曆。”
“我不同你講漂亮話,不會說你換了活幹,周圍的鄰裏都會對你另眼相待。”
“去一個新地方,去沒人認識你的地方,你才能從頭活過。”
婦人看着孫晴,對方的手心也熱,不像她,一年四季手腳冰涼,對方的手掌粗糙,手心裏還有厚繭。
她喃喃道:“從頭活過……”
孫晴:“對!從頭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