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每一家都有祖上傳下來的醫書,随着代代傳承增減修改,自然有失傳的,但也有數百年完善後的淵源家學。
對他們而言,醫書是比他們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是一個家族的根,沒有醫書,他們就與尋常百姓沒有區别,他們保護醫書,是爲了子孫後代都有一條出路。
雖然也是唯一一條路。
他們自然也知道,醫匠之間倘若不交流,不探讨,醫術就無法真正精進。
但人人如此,他們沒得選擇。
但此時此刻,他們捧着一本針線縫釘的泛黃書冊,仿佛捧着真金。
這麽輕易……這麽輕易就将醫書交給他們了?
姜佩蘭喘着粗氣,她顫抖着手将這本醫書翻開——
第一頁竟然是目錄?
目錄是什麽?
每一頁下面竟然都有頁碼,而第一頁分門别類,對照着頁碼就能找到哪一種病怎麽治,而第一行不是任何病症,而是“除害”。
滅蚊、滅蠅,滅蟑螂、滅臭蟲、滅鼠、滅釘螺、滅虱……
她沒有去翻裏面的内容,而是瞪大了眼睛看目錄。
不僅講髒腑氣血,還講邪症,有各色草藥的特點和用處,甚至還有戰地救護的四項技術。
傳染病、内科、外科、小兒常見病、婦女常見病及接生等等……
這何止百種病症?何止包治百病?
姜佩蘭越看,心緒起伏就越大,她甚至不由自主的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裳,微微的俯下腰去,這些東西是誰拿出來的?!
是誰?!她情願尊對方爲聖!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那此功堪比神農嘗百草!能救多少人的性命!
不止是姜佩蘭,書房内的所有人都驚恐的看着書上的内容,他們窮盡一生,他們的祖宗窮盡一代,都寫不出這樣的書!
而寫出這書的人,竟然就這麽輕易将書交給了他們!
姜佩蘭翻到滅害的章節,她聲音幹澀地小聲對趙舍說:“人食釘螺竟然會生出大肚子病,那釘螺,竟是蟲卵的宿主……”
大肚子病也記載在她家的醫書上,但隻說病人的模樣及怎麽治,卻并不知道人爲什麽會生出此等病症出來。
仿佛窮人有各色病症,那都是理所應當的。
不知由什麽引發,那便隻能在病後去治,做不到防患于未然。
但此書不僅寫怎麽救人,還寫了如何防害,要從根源上斷絕人被釘螺所害!
煙葉澤漆苦楝樹都能浸出藥液,茶子餅和鬧羊花也能滅殺。
姜佩蘭心潮起伏,她已經不再記得剛剛阮姐待他們的态度,隻記得若得此書,她能放棄所有,放棄一切!
隻要能得此書,她能救多少條人命?她能救多少于苦難中掙紮的人?
姜佩蘭轉頭看去,發現兩名老者竟然已經開始擦拭眼淚。
她的丈夫像是要把頭貼在書上,鑽進書裏去。
周昌沒有催促他們,而是等了近一個時辰,第三次給他們的茶續水後才拍了拍手:“諸位先将書合上吧,回去了還能細看。”
衆人隻能念念不舍的合上手裏的書。
“我知道在外頭,人們都以爲醫者乃匠,匠爲下流,可在我們這兒,沒有醫匠,隻有醫生。”周昌表情溫和,“你們以後治病救人,是由我們來給你們發工資,哪怕醫院掙不到錢,也不由你們承擔。”
“所以不必流出去就沒有飯吃,阮姐也希望諸位能互相交流,互相學習。”周昌的笑容收斂了,“無論你們爲什麽學醫,但既然是醫生,便要治病救人,若有藏私,視百姓性命爲無物,天容得你……”
“阮姐容不得你!”
衆人打了個冷戰,但兩名老者卻突然發問:“這些書,真的就交給我們了?”
周昌點頭:“阮姐從不藏私,說了給你們,自然會給你們。”
兩名老者互看一眼,片刻的沉默後說:“我等敢不盡心?”
周昌:“你們各家的女眷,應當也通文墨,識得藥材吧?”
女眷們并不說話,家裏的男人正要開口,姜佩蘭卻撞着膽子說:“我自會認字就在看醫書,自會走路便要分辨藥材,我……”
我不比任何一個男醫差呀!
周昌拍手道:“好!姑娘好膽氣!”
“在我們這兒,女人也要上工,女人也要幹活,女人也能有戶籍。”
“你們自然也能當醫生,醫生不分男女,病人也不分男女,隻分内科外科眼科等等。”周昌,“不過咱們現在人手不足,隻能麻煩你們身兼多職。”
“之前阮姐說醫生給分房,照樣不分男女。”周昌,“對了,你們各家若是過得不好,想要離婚,我們也是能主持的。”
衆人:“……”
他們知道是知道,但是從阮姐近人嘴裏聽見這些話,總覺得奇怪。
“諸位應當都清楚城内如今的工資都在多少。”周昌,“醫生的工資每個月都有一千,這還隻是現在,倘若分高,來年就會上漲,還能升職。”
一千!
工人們一個月差不多隻有兩三百。
縣内的房子,就他們所住的房子,也不過五六千一套。
當醫生……一家有兩個人當醫生,一個月的收入夠養活多少人了?!
這裏的棉布和糧食還這樣便宜,世面上甚至有香水放大鏡這些新奇玩意。
連姜佩蘭都忍不住咽唾沫。
她以前總擔心兩個女兒的前程,怕自己給她們攢不下嫁妝體己,怕兒子不被公婆重視,日後隻能去醫館做個學徒。
可若是她将兒女們都教會了呢?
她的兒女們都能當醫生呢?
她就什麽都不用愁了,不必再憂心女兒們所托非人,不必在再害怕兒子一生庸碌。
更何況救治了病人還能加分……能加工資,能升職。
她的眼前從來沒有路,一個女醫,最成功也不過是去進宮給妃嫔們看病,給皇後娘娘開藥。
可如今,她的眼前有路了。
一條清晰的,可以上升的路!
她可以不再被困在内院,能夠如自己的丈夫一樣,堂堂正正地走出門去,用自己的雙手治病救人,靠自己的本事在這世間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