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佩蘭對掃盲課上的字很是反感,她雖不是書香門第,但也是正經開過蒙,跟着女先生念過書的,認爲倉颉造字,鬼神俯首,字乃天地文氣所化,浩然正氣所存,别說簡化,便是稍加修改,都是對文字的亵渎。
然而還不等她提出異議,或是擺出不配合的姿态,掃盲老師便說了。
“文字,從古至今就一直在發展變化,從甲骨文到現在,經曆了數種改變,秦始皇的功績中就有一項乃書同文,春秋戰國,一個字有數種,甚至數十種的寫法。”
“不要小看書同文,書同文讓文字在各國間暢通無阻,乃大一統之國的基石。”
老師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在講台上還要踩着小闆凳,闆着一張帶着稚氣的小臉,繃着嘴角說:“你們不要以爲文字是王公貴族的專屬,文字本身是工具,并非彰顯德性身份的炫耀之物,習得了文字,你們就能看懂契書,看懂公告,看懂農書,能從先人那裏汲取智慧。”
“若是有人告訴你們,窮人不能讀書,不該讀書,那此人一定是惡人,希望民智不開,百姓愚昧,愚昧的人隻能認命,無法反抗,世世代代任他們剝削奴役。”
“奴役你們懂吧?至于剝削,之後會講的。”
姜佩蘭聽完後沒有說話,她的所有問題都被咽進了肚子裏。
仿佛隻要她說出心裏話,她就是老師口中那個要剝削奴役百姓的人。
上了十幾天掃盲課,姜佩蘭以往的認知都遭到了最恐怖的沖擊,同她一起上課的人有農戶,有曾經的奴婢,有光腳的苦力,這些人原本在她眼裏隻是一個概念,在她的生活中,真正能和她接觸也隻有奴婢。
可奴婢與她,從來不是平等的,她有丫鬟,可她從不會去考慮丫鬟到底要什麽,她隻知道,隻要丫鬟到了年紀,她将她配個人才不錯的小厮,再給上一筆嫁妝,就算是成全了這段主仆之情。
但是她的同學們,仿佛從她踏進教室,和她們一起上課開始,她與她們就成了同樣的人,同樣有血有肉,同樣希冀着更好的生活。
那些曾經看不見的血淚,突然就看見了。
課間時間,她能聽見幾個曾經的奴婢同學們聊天。
“你還在鄭家幹活呀?”
“我又沒有房子住,不過等廉租房修好了,我就不在他家幹了,我去工廠幹活。”
“也是,自從阮姐來後,老爺太太也不敢使勁使喚我了。”
“大少爺也不敢對我動手動腳了,以前阮姐沒來的時候,太太想要我去當少爺的通房丫頭呢!”
“呀,那在那時候,也是個好出路。”
“好什麽呀,他若是娶妻,将來的少奶奶容不得我,将我打發出去賣了,亂葬崗都看不着我。”
“你把少奶奶籠絡好不就得了?少奶奶也得用人呢!”
“哎呀,還說這些幹什麽?咱們自己掙了錢,買了屋,什麽好日子過不得?”
姜佩蘭聽她們說話,也想到了自己,她出嫁時帶的丫鬟,其實也是送給丈夫的“妾”,她其實并不嫉妒,也不生氣。
因爲她知道,如果妾室不生,就要她生,而婦人生産是九死一生、
她娘一生生了十二個孩子,活下來的隻有四個,這還是他們醫匠世家,普通人家,十二個,能活下來兩個已算不錯。
更何況她又不愛丈夫,不愛自然就不會想着獨占。
隻要妾室們不給她找事,不要打得跟烏眼雞似得,她甚至覺得是好事。
但是現在,她竟然十分羞愧——她把她們當做工具,當做随時可以丢棄的東西,還自以爲大度,她的父兄不就是這樣對她的嗎?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把她們當做和她一樣的人……
雖說趙舍并沒有将她的丫鬟收房,但她在趙舍出事前,還想着是不是那幾個丫鬟不夠美貌動人,不夠體貼乖巧,甚至想讓奶娘再去采買幾個。
因爲她生了五個,活下來了三個,已經不想再生了。
剝削……
對!她正是在剝削她們!
她被父兄剝削,被夫家剝削,然後她轉過頭去,還要去剝削比她更弱小的女人們。
姜佩蘭被這種認知擊垮了。
她雖然不以爲自己是個聖人,但一直以爲自己是個好人。
災荒年她會施粥,會給窮人們舍财,她會給廟宇上香捐錢,看到孤兒,她也會真心實意的掉兩滴淚。
她那光鮮亮麗的好人皮,似乎被這幾段話給扯下來了,露出裏面糟污的一切。
姜佩蘭當天夜裏回家,就趴在趙舍懷中一陣大哭。
趙舍被她吓得魂不附體,一個勁問她怎麽了。
她将她的心裏話斷斷續續地說出來,說完後,趙舍也沉默了。
“剝削……”趙舍念着這個詞,他茫然的看着妻子,發現妻子的眼神一樣茫然。
那茫然中帶着痛苦和羞愧。
醫者仁心,仁心……
究竟是對哪個的仁心呢?
姜佩蘭:“我被别人剝削,然後去剝削比我更弱的人,二哥……我們怎麽那麽壞呢?”
趙舍沉默半晌,他嘴唇顫動,終于輕聲說:“不要怕、不要怕。”
他們抱在一起,像是要從對方身上汲取力量。
趙舍聲音顫抖:“我們可以改過,可以改過!聖人不是說了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們還能行醫,還能改過!”
他在家中也被父兄剝削,作爲幼子,他繼承不了家裏的大宗。
他,包括他的孩子們,都要一生爲家族,被父兄奉獻。
作爲父親,他依舊無法做主自己孩子的前途婚姻。
可他卻仍然可以剝削自己的妻子,讓她幫他看賬本,炮制藥材,她在外所得的一切收入和名聲,最終都會歸在他的頭上。
這是從上到下,從貴到賤,一層又一層,無力反抗,慘無人道的剝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