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佩蘭娘家正是如此,不過自祖父去世後,她的父親和兄長并沒能延續由祖父積累的口碑,抓住祖父留下的人脈,于是姜家在臨安逐漸勢弱。
連原本的藥商也開始缺斤短兩。
不過這一切,在姜佩蘭嫁入趙家後便與她無關了,畢竟即便沒有出嫁,在家人眼中,她也不過是個弱質女流。
作爲女醫,她一生最大的成就,也不過是進宮去給低等嫔妃們開幾張湯藥方子,勸她們寬心。
而低等妃嫔們,根本無法給姜家提供任何好處。
或許祖父還活着的時候,她也曾經被重視過,家族中曾經也出過一位女醫,爲皇後及權貴女眷們請脈看病,那位長輩爲姜家帶回了巨大的好處,使得祖父能走進宮廷。
姜佩蘭還小的時候常聽祖父提起這件事。
祖父那時還會拉着她的手,用她的兄長們都沒聽過的溫和聲音對她說。
“二妹,一個家,要所有人去撐,我要不行了,等我走了,你要與兄弟們同心,你是姑娘,自有你的好處,男人去不得的地方你去得。”祖父朝她笑,“你是姜家的姑娘,你要記着。”
那時她年紀還小,以爲祖父說的話,就是她一生的道路。
她會和兄弟們一起學醫,長成後爲姜家奉獻自己的力量。
隻是她沒有這樣的機會,兄弟們雖然不排斥她,但也未見得有多喜歡她,他們常用一種帶着責怪的目光看她,尤其在她出聲提問的時候。
哪怕最疼愛她的大哥也對她說:“光耀門楣,這是男人的事,你是女子,不必受這樣的苦。祖父老了,他不明白如今的女醫已經不像從前了,你出去抛頭露面,将來不會有好男兒來提親。”
當時她以爲大哥嫉妒她,嫉妒她比他醫術更好,學得更快,更會炮制藥材,更受祖父的喜愛。
直到未婚夫的悔婚。
他們青梅竹馬,常常通信,信中雖然不曾提過男女之情,但姜佩蘭總覺得,隻要他們成婚,便一定會是一對神仙眷侶。
畢竟他們都出自醫匠世家,醫術代代相傳,他們總有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藥材。
當未婚夫家中的管家親自過來,暗示姜家,希望姜家主動退婚的時候,她才知道這隻是她的一廂情願。
對方從未真正認可過她的才華,看到過她在醫術上的天賦,也不曾認爲她應當成爲一位女醫。
未婚夫與太醫之女成婚後,她也曾派人打探過。
那位太醫之女,半點醫術都不懂,直到嫁人,都未曾上過街。
原來對方想要的是那樣一個妻子,不谙世事的,并未見過世面的,一生隻能依附于他的妻子。
姜佩蘭了悟了,了悟之後,她讓爹娘答應了趙家的求親。
她很難說清自己對趙舍究竟是什麽感情,她對他沒有男女之情,并且認爲他一個醫匠,竟全無進取之心。
但或許是因爲趙舍在家中從未得到過父母的重視,待人接物都帶着旁人沒有謙卑,對她這個妻子也極爲尊重,所以多年後再想來,嫁給他,竟然也不算一件壞事。
起碼趙舍并不禁止她看趙家的醫術,有時出診,也會悄悄帶着她,叫她去給女眷們看病,炮制藥材的時候也會讓她一起動手。
她有時很感激他,感激他不像自己的兄長,也不像之前的未婚夫。
有時她也怨他,但時間長了,她發現自己怨的不是他。
也說不清是什麽,好像這世上有一股力量,讓她無法成爲一個真正的醫匠,能夠用她的這雙手去救人。
“佩蘭?”趙舍看着自己那坐在窗邊,目光茫然看向窗外的妻子,他雖然與她沒有男女之情,但總是有些怕她,此時小聲問,“怎麽了?這兒不合心意?”
姜佩蘭回過神來,她安撫般的朝趙舍笑了笑,聲音竟然有些飄忽:“二哥,這個縣,與别的不太一樣。”
他們已經在縣内住了兩天——女吏們每天都會上門,告訴他們阮姐正忙,等空出了時間,自然會召見他們。
姜佩蘭倒不急着見阮姐,她固然對女吏們口中的阮姐菩薩有些好奇,但更多的,則是對錢陽縣民風的不解。
她初至一地,不敢随意走動,便常常通過窗子去看外頭的人。
隻開一條縫,不叫别人也看見她。
但很快她就發現,街上竟然有那樣多的女人!且她們的身旁并沒有男丁陪同,一些年紀較小的少女,竟然公然在街上呼朋喚友,幾個姑娘挽做一堆,有時還蹦蹦跳跳。
男人們對她們視而不見,仿佛女人這樣出門是司空見慣,不值得驚奇的事。
偶爾她還能看見青年男女并肩而行,女人若與男人同行,是必然要落于男人身後兩步的,恐怕世上能與男人并肩的,隻有高高在上的皇後娘娘。
趙舍不明白妻子說的不太一樣究竟是什麽意思,他憨笑道:“我問過鄰居,他們說自從阮姐來了以後,男女都要去做工,哪怕是大戶人家的老爺也不能白得錢,他自己若是不想做工,便要子女奉養。”
說起這事來,趙舍還興緻勃勃地說:“城北有戶姓李的人家,他家的老爺就不願做工,要維持老太爺的體面,隻找兒女伸手要錢……”
姜佩蘭也來了興趣,好奇道:“然後呢?”
趙舍:“他那幾個兒女,最小的女兒不過十六,剛到上工的年紀,掙得錢自己都不夠花就要被他拿走大半,大兒子也已成婚,有了妻子兒女,把錢都給了老太爺,自家妻小等着餓死嗎?”
“那老太爺也實在不慈,待媳婦們如奴隸一般,如今縣裏的大戶都不能有仆從,他便一味欺負媳婦們。”
“如今他家鬧着分家呢!”趙舍表情興奮,仿佛他也借這件事宣洩了自己的委屈。
姜佩蘭:“不能有仆從?”
趙舍點頭:“阮姐的規矩,說人活着,便要靠自己的手掙一條活路,不勞動者不能得食。”
姜佩蘭目光遊離。
她喃喃道:“不勞動者,不能得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