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從生下來就沒有交過好運,生在醫匠之家,祖父是醫匠,爹是醫匠,他也是醫匠,這輩子都改不了行當,幼時便當了藥童,别家的娃娃還能去泥坑裏打滾,他會走路起就成了苦行僧。
但若是一直如此,似乎也還能忍受,起碼不餓肚子,治好了貴人,對方稍稍打賞就夠他和家人一年的嚼頭。
況且家裏無論男女都能掙錢——貴人家的女眷總也要治病,不願意叫男人去看,他的妻子女兒,也就能行醫了。
醫匠這一行,隻要家裏稍稍開明,就沒有傳男不傳女的說法。
畢竟天下的病人不分男女。
趙舍一路都和家人坐在同一輛牛車中,他爹娘還有别的兒子,他又不是長子,固然鄭老再三請托,二老都不願意和兒子一起來這北方邊遠小鎮。
原本,趙舍以爲妻子也不會同意。
他的妻子與他乃父母之命,雙方家裏都是醫匠,妻子也斷文識墨,于藥材上也很有心得,夫妻倆相處并不艱難,家裏還有奴仆伺候,很能一起探讨些醫術。
但若說夫妻之間的纏綿情誼,那是沒有的。
他知道妻子在婚前有過一個竹馬,雙方感情甚笃,甚至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隻是那竹馬臨陣反悔,娶了宮中太醫的獨女,這才成就了他們的姻緣。
可成親以後,他與妻子都努力過,想養出些男女之情來。
但哪怕孩子都生了三個,雙方還是無法将對方看做所愛之人。
妻子甚至說過:“我視夫君如兄。”
趙舍也沒有辦法——他甚至不生氣,因爲他也不愛妻子啊!他自己都不愛,又如何能去指責妻子沒有對他動心呢?
所以妻子不同意,他是能接受的,也不會怨怼,可能有些傷心,但也隻傷心于自己活到這個歲數,卻要背井離鄉,孤身一人去往貧苦之地。
或許還會有點慶幸,這樣孩子們就不必跟着自己去吃苦了。
但妻子竟然來了,連趙舍自己都覺得出奇,難道妻子以往說的都是謊話?其實妻子對自己有幾分心動?
趙舍因爲這點誤會,又有些愧疚。
哎!即便妻子愛他,他也難以同等的愛去回饋她呀!
結果夫妻一聚,妻子的話就将他的幻想打散,讓他隻剩下羞恥了。
“自從你進去後,公婆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妻子一上牛車就抱怨,“說是我不旺夫!我旺個屁!兩個老不死的,隻知道挑我的刺!大姐都被他們苛待,不叫大姐吃肉!”
大姐是他們的大女兒。
趙舍知道自己不得父母的寵愛,連帶着妻子兒女也不受寵,心裏雖然難過,但也要替父母說幾句好話:“畢竟是老人,有些頑固,你們待在家裏,總不會叫你們缺衣少食。”
妻子瞪他一眼,懷裏還抱着小女兒,長子則抱着長女。
長子或長女照顧幼弟幼妹是常事,這樣才能叫母親騰出手來去做事。
“我娘家那邊在你出事後便不再上門了。”妻子憤憤不平,“大哥二哥叫我回去,将孩子留在婆家——我還不知道他們?讓我回去當牛做馬!怕帶着孩子,我不盡心!”
趙舍:“……所以……”
妻子理了理鬓發,還抿唇笑了笑,小聲說:“鄭老跟我說,錢陽縣要醫匠,不限男女,隻是女眷都在後院,他接觸不到,哪怕是前院男人,也不願意去錢陽縣。”
“反正咱在那個家待得也不快活,不如出來尋一條活路。”妻子,“鄭老爲了撈你,可是花了不少錢和人脈,料想也不會将你便宜賣了。”
趙舍:“……”
他倒是知道妻子膽子大,但沒想到膽子能大成這樣。
原本以爲這一路定要吃不少苦頭,但沒想到護送他們的夥計竟然對他們格外禮遇,他們常能有熱水在車廂裏擦洗身體,甚至還能吃上一口熱乎馍馍。
他十分不安,一個醫匠,對方願意花大手筆撈他出來不說,還給他這樣的優待,仿佛不是要讓他去繼續當醫匠,而是要叫他幹什麽足以被砍頭的大事!
妻子倒是很自然:“難道咱們還能跑了不成?反正都到這兒了,也回不去,就安心走吧。”
于是他就這麽一路忐忑的到了錢陽縣。
剛到,他就被城外那些大得驚人的房子吓了一跳!
他對錢陽縣的想象,也不過是一個貧窮的下縣,哪怕百姓不是衣不蔽體,也一定面黃肌瘦,但怎麽也沒想到,面黃肌瘦沒有,衣不蔽體倒是真的。
從那奇怪房子裏出來的男女,不少都露出腿和胳膊。
哪怕是他那極爲大膽的妻子,看到那一幕後,也被吓得縮回了頭。
夫妻倆甚至很有默契的遮住了孩子們的眼睛。
有傷風化啊,有傷風化!
随後他們就被領去了城内,先去街道辦事處登記戶口,給他們登記的還是兩個女吏!用着奇怪的筆,說那筆叫竹筆,竹子做的,挺吸墨,比毛筆更便捷。
除了戶口,他們在測量完身高體重,甚至有多少顆牙後,過上半個月還要去領身份憑證。
房子也給他們準備好了,但是并不白送他們,而是要付租金。
除非他們有足夠的錢能買下來。
趙妻姓姜,在家乳名是二妹,她覺得二妹實在不該當大名,于是自己做主,登記了名字叫姜佩蘭。
佩蘭是一味中藥,有化濕解暑的功效,姜佩蘭自此有了大名。
“錢還是先留着好,有了進項再說。”姜佩蘭,“你看我幹什麽?他們苛待我,還不許我自己想想法子嗎?”
趙舍有些委屈,連說:“我也沒說什麽!”
女吏也知道他們是剛來的醫匠,倒是很尊重,在旁邊說:“進項倒是不用擔心,隻要學會了阮姐的醫術,日後帶起徒弟,收入不會少的。”
“隻是不知這位阿姐會不會醫術,在我們這兒,人人都要做工,孩子隻要能走,盡可以放去托兒所,若是不行,也能請育嫂帶着。”
姜佩蘭眼睛就亮了:“什麽醫術?我能學嗎?”
她自覺并不比丈夫的醫術差,但隻能給内宅女眷看病。
那些内宅女眷們的病,多數都是悶出來的,日日待在一個地方,能不悶嗎?
她隻能給她們開些下火的湯藥,說是藥,煮出來和湯差不多,然後再勸她們放寬心。
接生她都不能幹,那是穩婆的活。
人家甯願相信年長的穩婆,也不信她這個年輕的女醫。
她自覺空有本領卻無處施展,對自己這個得過且過的丈夫也看不慣。
在這兒女人都能當吏目,那女醫開館,應當也是可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