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光線不足卻并不影響一家人的好心情。
十五六歲的少年吃着雜糧飯,一邊吃一邊說:“今天上課不止是認字,老師跟我們講了阮姐的故事!”
比他年幼兩歲的妹妹很不高興:“食不言!”
食不言是很有道理的,年年都有人嗆死,這雖然是禮儀,但能流傳下來,走進千家萬戶的禮儀,必然有它的實用性。
少年不管妹妹的态度,繼續和父母說:“老師說,阮姐剛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掃盲,要叫人都會認字,寫字,算數,要開啓民智。”
民智,少年喜歡這兩個字,他們一家并不富裕,雖然住在縣城裏,但來錢的路子很少,全靠他爹擔水去賣。
原本他這輩子是識不了字的,庸庸碌碌的過一生,不能也不必思考自己要做什麽,未來要怎麽生活。
因爲他的命運是注定了的,子承父業,以後也去擔水。
雖然他才十五六歲,但十歲開始,就已經跟着爹走街串巷了。
現在也是當壯勞力使。
按朝廷的說法,他已經是成人了,很該娶妻生子,不過他家沒錢,以前是盼着先把妹妹許出去,收了彩禮,再給他娶個媳婦。
但是在阮姐治下,是不許他這麽早成親的,在這兒,他竟然還算是個孩子。
而讀了書,認識了字,他突然就覺得自己的未來,不應該當個擔水人——擔水能有什麽前途呢?
前途,少年也很喜歡這個詞。
婦人笑着說:“我如今也覺得腦子清醒多了。”
少年激動道:“正是!老師說,我這樣的人應該多讀書,讀實用的書,以後我們能幹很多事呢!”
他其實并不想賣水,也不愛賣水。
他爹因爲擔水,腰早早的彎了,還不到四十的人,已經連站都站不直了。
雖然這麽想似乎有點不孝,但少年還是覺得,他是不想像爹這樣過一輩子的。
“小妹呢?”婦人問女兒,“在班裏怎麽樣?”
他們雖然都在掃盲,但分到的班不同,不是同學。
小妹已經吃完了飯,她有些糾結,這糾結就寫在臉上,帶着點擔憂,還有點說不清的向往,她才十三歲,成績是很好的。
他們一家子成績都不差,爹雖然學的慢了點,但也能及格。
“老師說……”小妹吞吞吐吐,但好在家裏也不催她,她猶豫良久後才說,“老師說,讓我考吏目。”
這個消息炸的一家人都傻了。
“這、這……”連最沉默寡言的爹都瞪大了眼睛,他茫然地看看家人,不可置信地問:“哪有女兒當官的?”
别說吏目,就是衙役,在他們眼裏都是官。
小妹:“老師說,女人心細,看得仔細,很适合當吏目。”
大老爺們都愛說女人斤斤計較,嫉妒心重,愛記仇。
這仿佛佐證了女人确實是适合當吏目的,斤斤計較,吏目,管着最小,但也最細緻的活,斤斤計較是好事。
記仇——那不聽話的人家,就要小心了。
至于嫉妒心重,那就要争先,既然要争先,就要好好表現。
小妹覺得這些不是什麽好品質,放在外頭,是要被嘲笑的,但老師說這些的時候很認真,并不覺得這是什麽壞品質。
老師說:“别人說你,你就認了嗎?”
“且不說百樣米養百樣人,哪怕是同樣米的人,就一樣了嗎?”
“你們看看自己和同學,你們所思所想,性格一樣嗎?”
“跟你們說這些是告訴你,哪怕外頭把你們說得再不堪,你們也不能認!人活一口氣,他們越罵你,你就越要把腰杆挺直了!”
“看看護衛隊裏的女人們,你們就一點不覺得自己也行?”
“若覺得自己不行的,現在就出去,我是懶得教了!”
一家人沉默片刻,還是少年先說:“那你就去考啊!你要是當了吏目,也算光宗耀祖了。”
雖然光宗耀祖,原本應該是少年的事。
少年倒是想得開,他也不太想當吏目,更不想當官,他說:“我聽說技術員在阮姐那邊,好處更多,阮姐的工廠裏有蒸汽機,不用人!隻要有水有煤,它自己就會動!”
小妹說:“對,這個老師也和我們說了,也鼓勵我們進修數學物理。”
父母看着兒女讨論這些他們原本接觸不到的事,臉上都不由得帶上了笑。
畢竟是自己養大的孩子,是自己的家人,當父母的怎麽不盼着他們好呢?
婦人問丈夫:“當家的,我聽他們說,縣城外也要建工廠了,要不你賣完這一陣水,就不賣了吧。”
那些最早一批從縣裏去工廠做工的人,現在每個月末尾都會回來幾天,不僅帶回來了糖和鹽,還帶回來了更多見識。
婦人和趙大丫認識,趙大丫第一次回來的時候,她還煮了雞蛋去探望,原本老态龍鍾的趙大丫出去了一趟,明明是去做活,回來以後卻仿佛年輕了好幾歲。
一堆人圍着她,甚至還有男人,等着聽她說工廠是什麽樣的。
趙大丫眉飛色舞:“天天都有糖水喝!早上上課,對對對,也是要上課的,我學的慢,還是不如年輕人啊!”
“村子裏也有水車,不用人力,用蒸汽機,那什麽機,一天要吃好多煤,但若是人踩,那真是要累死了!”
“十幾根?不不不!一次至少能紡二十根!”
有人問起她的收入,趙大丫擺擺手,用一種老人特有的智慧說:“都存在組長那,平時要用的時候才去支取,不然我一個老婆子帶着錢,被搶了偷了怎麽辦?”
“對了。”趙大丫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後,突然神秘兮兮地說,“城外建廠,會建一個新廠,造你們都沒見過的玩意。”
“有了那東西,白日屋裏就不用點燈了!”
婦人不清楚那是什麽東西,但隻要建廠,肯定就需要人,需要人,她丈夫也就不用日日擔那麽重的水,還掙不到幾個錢了。
這麽一想,婦人也就覺得,錢陽縣叫阮姐占了,恐怕還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