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敢大聲吆喝,隻像一棵風雨中的細樹,顫抖着站在原地,等着自己被人發現。
好在他沒有等待太久。
一個女人發現了他。
女人穿着在這個季節顯得格外單薄的棉衣。
她看着也和他所見過的女人不同,她依舊矮小,但身材卻很粗壯,衣裳已算寬松,但依舊被她穿得格外緊繃。
牛大有些害怕,但他強撐着沒有轉身就逃。
“你是哪個?從哪兒來的?”女人倒是大方,她背着一個藤筐,還朝後吆喝道,“有人來了!過來個人!”
村子裏又出來了幾個人,都是年輕男女,身材也都和女人差不多。
最小的那個看着還不到十五,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挽起的袖子下也是緊實的肌肉。
這些男女似乎并不對他好奇,他們看着十分輕松,彼此之間也并不太在意距離。
“我、從南方過來……”牛大才說了幾個字,嗓子就啞了。
于是他看着年齡最大的女人從背後的藤框裏掏出一個水囊。
“喝吧。”女人,“潤潤嗓子。”
旁邊的男娃說:“大妞姨,讓他進去坐着說,阮姐在外頭,還沒回來哩!”
大妞點點頭,她看了牛大背上的老娘一眼,目光柔和了不少,臉上有了點笑容:“進去說,也叫你們潤潤嗓子,填點東西進肚。”
既然已經來了,此刻也不敢跑了,牛大隻能“聽話”的跟着他們走進村子。
進了村子,牛大也不敢四處看,隻看自己眼前的地,他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竟也慢慢有了點條理,他僅有自己和一個老娘,便是要殺了他和老娘吃肉也值當,更何況這村子連那樣年幼的女娃都養得活,想來也不缺自己這身骨頭。
于是牛大安心了,乖巧的進了一個屋子,被安排在一張小桌前坐下。
他小心的讓老娘從背上下來,攙扶着讓老娘先坐。
“倒是個孝子。”大妞小聲跟豬兒說。
豬兒:“正是,我看他生的正氣。”
大妞又說:“叫你狗兒哥去弄些吃的,我去給他們倒水。”
豬兒“哎”了一聲,朝外跑去。
兩個倒了水的陶碗被放在牛大和他老娘眼前,他們一路走來,喝得幾乎都是髒水,此時有了幹淨的水,也都立刻灌進了嘴裏,連喝了好幾碗後,牛大才看向大妞。
他不知該怎麽稱呼對方,因此不敢說話。
大妞倒是沒有顧忌,隻問:“你們從南方來的?也是被趕回來的?”
牛大點點頭,老娘在一旁說:“叫俺們回原籍,也不給幹糧,不給種子。”
“天殺的壞種!”大妞一臉狠厲地罵了一聲,“柿子挑軟的捏,就欺負窮人!”
牛大被吓了一跳,他們被欺負得最狠的時候,也不敢罵貴人們是天殺的壞種。
可他又覺得大妞說的對,說出了他的心裏話。
他還想聽大妞再罵幾句。
“莫怕!”大妞一揮手,“既然來了,隻要講道理,人老實,願意學習,就能留下來。”
母子倆都張大了嘴。
能留下?
能留下!
大妞:“好叫你們知道,如今這兒是阮姐當家做主,阮姐心善,叫我們有活幹,有飯吃,教我們讀書識字,你們聽話,好處多得是,要是不聽話……”
大妞笑了笑:“自有不聽話的下場。”
牛大也不害怕——聽話嘛,農人聽慣話了,聽村長的,聽族長的,聽大官的。
總之,他們就從沒做過自己的主。
有人管他們,有活幹,對他們來說反而安心。
老娘也不怕,她仗着自己年邁,也敢問幾句:“姑娘,你說的阮姐,便是村長嗎?”
大妞:“對,咱們這兒和外頭規矩不同,以後細跟你們說,待會兒給你們找間屋子,以後你們早上上課,下午做工。”
“上課?”牛大終于忍不住問。
大妞點頭:“好歹要學會五百個字,加減乘除也得學會,否則就跟不上進度了,大家都會讀書念字,你若是不會,丢人!”
老娘和牛大都被吓傻了。
讀書識字——上等大人物們才會幹得事,地主在他們眼裏就是大人物了。
從沒有聽過農人也要讀書的。
大妞解釋道:“咱們有自己的書,你不會寫字就看不懂農書,算不好數就算不出來自家的産出,這吃的可是大虧!别家莊稼長得好,就你家壞,那才是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老娘看了兒子一眼,小心地問:“姑娘,你、你也會認字?”
大妞露出一點得意來:“我學的早,但如今還學着呢,等你們學了便知道人間的道理了。”
“行了,你們坐着,待會兒有人來給你們送飯。”大妞站起來,“吃完飯我再來帶你們去看屋子,正是春耕的時候,也給你們分兩塊地。”
呆愣愣的牛大這時才終于記起自己的行李,和那群守着他行李的人。
“姑、姑娘。”牛大急切地站起來,腿磕在了木桌上,他也不覺得疼,而是結結巴巴地說,“外、外頭還、還有人,同我們一起過來。”
大妞停下腳步:“多少人?”
牛大想了想,他看向自己的手指。
大妞:“……你就說是十多人還是二十多人。”
牛大:“十多個?”
他從來沒數清楚過,隻知道一隻手數不過來。
“你們等着。”大妞,“那邊自然有人去管,你們隻老實待着就行。”
牛大點頭,他又重新坐了下去。
等大妞走了,牛大才小聲跟老娘說:“娘,這兒有古怪。”
老娘也點頭:“竟是姑娘在做主……”
雖說富裕人家會将男娃做女娃養,起個女娃名,可鄉下多起賤名,從不會給男娃起阮姐這樣的名字。
牛大又說:“若是真給咱們分地,咱就不走了吧?”
老娘摸了把老兒子的頭,她點點頭:“不走了。”
以前那個家已經沒了,從今而後,他們母子倆在哪兒,哪兒就是他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