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戰輔州十九年,滋味良多。
從前就相互認識的修士,免不了聚集議論,或言說戰事艱難,或緬懷陣亡道友,聲音不高,但嗡嗡如滿室蚊蠅。
陸缺和道友舊識都打過招呼,欲回青雲浦堂口所在區域,大廳裏面忽然一靜。
“諸位!”
傳音的是參合宮内務堂長老李由,身形高大,面容肅穆,氣質極是不近人情,好像天底下的人都欠他銀子。
他喝住嗡亂場面,傳音道:“凡參合宮弟子,回宗後各回原來堂口,不得外出,不得與外界通信,不得議論輔州之事。”
交待完本宗弟子以後,他的态度客氣許多。
“也請各宗各修仙世家的道友,先到參合宮裏小住些時日。身上留有傷勢的,我參合宮負責診治;住宿期間所用的修行丹藥及日常開銷,也都有我參合宮負責提供。”
大廳裏越發寂靜,猜疑紛紛,參合宮這是想做什麽?
不等衆人發問,李由便已開始解釋。
“各位道友切莫多心,我參合宮絕無加害之意……”
輔州的事,大到了天下震動,外界猜測不斷。
戰事尚未結束,如果此時把輔州内部的情況透露出去,陣亡修士高達八萬四,輔州千億生靈皆被具行疫甲感染等等,這些聳人聽聞的消息,必會導緻大夏舉國動蕩,百姓人心惶惶。
所以得盡可能封鎖消息。
需知。
某些無良修士,最能借百姓的恐慌心态斂财。
别的不說,提兩句具行疫甲的厲害之處,吓唬人,再說買了他的符箓,就能避免被具行疫甲感染雲雲,百姓買是不買?八成會趨之若鹜。
黎鸢拟定的戰略計劃,貫穿始末,連後端防線撤出輔州以後的事也已想到,因此包含封鎖消息這點。
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說書人道行最高,但縱覽全局的長謀遠見,遜于黎鸢數重,看到戰略書裏連這點都寫到了,當真佩服的五體投地,心中喟歎黎丫頭處事實在細密的可怕。
好在是參合宮的輪值宗主,若是邪修,天下正道隻怕都得頭疼了。
于是。
說書人就和欽天監、五大宗長老商議,暫時封鎖輔州内部的消息。
有利于家國百姓,自然無人反對。
當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消息還是會露出去,但五大宗、鎮邪司、欽天監這些正道巨擘口徑統一,很容易就能撥亂反正。
不但參合宮弟子受到封鎖消息的通知,各個中小宗門及修仙世家,也不例外。
鎮邪司和欽天監還特意騰出十幾座、隻有修士往來的偏僻城池,負責安置出戰輔州散修。
李由把原因詳細地解釋一遍,叢雲戰舟内再次響起紛紛議論聲。
出戰輔州已有十九年,到參合宮小住一兩年更無妨。
不礙事。
陸缺輕輕歎了口氣,他本來還想拐道去看柳離、甯歸、祝百壽的,這下沒機會了。
………
叢雲戰舟破開雲氣,駛回參合宮,進入臨州地界,天地大雪茫茫。
穿過一簾雪,就到了參合宮,到了青雲浦。
正在名錄閣批閱宗門任務的南宮月漓,聽見叢雲戰舟的轟鳴聲,猛然起身,三步并兩步跑到名錄閣門口,可又忽然停下來,遲疑着不敢邁過去。
“沒事,沒事,青雲浦培養出來的孩子們都那麽優秀,不會出事的。”
南宮月漓深吸一口氣,忐忑地邁出名錄閣門檻。
陸缺等人已經從叢雲戰舟飛落下來,元嬰長老魯本閱和萬明蓮走在最前面,兩人的頭都不自覺地偏到側面,好像是要躲避什麽。
南宮月漓看着他們,視線左右翻找。
那模樣就好像丢了要緊的東西,跪在地上翻箱倒櫃,可終究找不到,心裏一下就失望了,空了。
她跑過來,原已經是金丹巅峰道行,眼觀六路,卻偏偏沒看到腳下石階,猛的絆倒雪地裏,粘了滿臉雪。
“我的雲薔呢?”
“我的黃蟬呢?”
“小魚呢?”
南宮月漓沖過來,拽着兩位元嬰長老,顫聲詢問,聲音越來越低,後面的都聽不見了。
魯本閱和萬明蓮無言以對。
陸缺走在人群中間,身體偏了偏,看見南宮月漓煞白的臉色,心髒猛然被觸動,大步走上來,跪倒在南宮月漓跟前。
“有一場大戰,雲師姐負責打頭陣,壓制的對方靈器,當時四面受敵,我出手料敵不準,沒能救下她。”
“人沒了?”
沒人回答,但在場所有海字輩弟子全部跪到南宮月漓跟前。
南宮月漓嘴張了幾張,忍着不流淚,竟還撐着露出溫和笑臉,伸手道:“輔州的仗肯定很難打,你們受苦了,回來就好,起來,都趕緊起來。”
南宮月漓伸手扶距離最近的嚴高玄,嚴高玄感到她的手指沒有任何溫度,心裏被刺痛了一下,起身卻不敢擡頭。
“我也是,我也是,你們好容易回來,我胡說八道什麽,我去雜役堂取東西,給你們接風洗塵,對,接風洗塵。”
踩雪聲沙沙響動。
南宮月漓移步後退,身上全無力氣,退了兩步,又摔在雪地裏。
“今兒的地怎麽這麽滑……”
她眼中無神,語無倫次,可臉上還是挂着笑容。
拜入參合宮,坐上青雲浦掌事,南宮月漓第一批帶的弟子就是海字輩,從最早的夏思文,到末尾的魚小魚,八十年了,她看着他們長大,看着她們用功、偷懶、開心、難過,早已視之爲子女。
十九年來待在參合宮,卻時時刻刻想着身在輔州的弟子,幾乎思慮成疾,這時得知好幾人陣亡,心疼的如萬劍穿心,按着胸口喘息,忽然哇的湧出一大口血。
再看時,臉上已經沒有半點血色。
豐滢和韓遲花過去扶南宮月漓,她輕輕推開二人的手,搖頭道:“我沒事,我去給你們寫批條取東西接風洗塵。”
南宮月漓倔強地走回名錄閣,吱呀關上大門。
雪地裏。
一路斑斑點點的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