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昏暗的光線裏，餘盡春負手而立，一身尋常舊衣，氣度卻顯得清絕高孤，那雙眼眸似乎已經洗盡滄桑。
七分理智，三分冷漠。
這可不像是天天刨棺材闆的木匠。
甯歸和年輕版餘盡春還沒有任何交集，此時注意了，便覺得頗爲不凡。
最起碼——
也得和甯經魁一樣，經曆過寒窗苦讀，在書堆裏下過苦功。
甯歸道：“餘先生要和在下談什麽？”
“文章，人心。”
“戒了！”
自從在科舉獲罪以後，甯歸就有幾分輕狂自任，言談之間常常帶着調侃。
說罷了，就先聳肩而笑。
餘盡春不以爲意，很客氣道：“那就進來喝杯茶。”
甯歸甩着袖子走了進去，“喝茶好。”
不管是論文章人心，還是品茗弈棋，對陸缺來說都是高大上且無用的東西，完全不懂，便很識趣地告辭離開。
甯歸和餘盡春進入木匠鋪後院，圍爐而坐，火上添了一壺清冽山泉水。
餘盡春慢條斯理地煮水沏茶，倒了一杯給甯歸推過去。
“甯經魁萬事俱備，僅差一場鵝毛大雪了。”
這句話宛若雷霆一擊，讓剛欲接茶杯的甯歸，手觸電似的縮了回去，愕然呆愣，滿臉地不可置信。
他的圖謀，餘盡春怎會知道？
他勉強定了定神，“餘先生究竟是什麽人。”
餘盡春把茶杯推到甯歸手邊兒，語氣很平和道：“甯經魁想問的不是我的身份，而是我爲何會得知你的謀劃，實話說，我也是個修士，修行的年頭長了點，就有幾分耳聽八方的本事。”
這番話自然是謙詞，甯歸怎會聽不出來？
而修仙界的高人前輩到了一定境界，心有所困，遊曆人間尋找契機，這本來不算十分罕見的事。
哪怕這餘盡春是真仙下凡，甯歸也接受得了。
但餘盡春突然盯上他，就難免心裏忐忑了。
甯歸下意識地坐正身軀，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餘前輩是有有教誨，還是有所訓斥？”
……要不怎麽說讀書人乖覺呢？
一見形勢略微不對，立馬就改了稱呼與态度。
子曰，君子德風，見風使舵的風。
甯歸把那聖人言讀的越來越明白了。
餘盡春倒也欣然領受了“前輩”這個稱呼，端茶淺呷了一口，說道：“修行年頭長了，見後輩多如過江之鲫，難得遇見甯經魁這樣的年輕才俊，便起了幾分愛才之心。”
哦，原來如此，這是要提攜自己。
“還挺有眼光的……”
甯歸心裏嘀咕了一句，也松了口氣，拱手道：“多謝餘前輩青眼。”
”你天資卓絕，經曆了科舉受挫這場磨難，心性也有所沉澱，走修行路，往後必能頭角峥嵘，隻是你是否确定要這條路？”
“這……”
扪心自問，甯歸的向道之心很不堅毅。
願意沉下心煉氣修行，全是形勢所迫，想要借此闖出鎖龍關這座牢籠罷了。
仙道自诩逍遙，可得耐着比十年寒窗更多十倍百倍的清苦枯燥，是否真比三千紅塵繁華更好？
甯歸還掂量不出來。
他的眼眸裏泛起了茫然，猶如水霧。
餘盡春擡指在桌案輕輕一點，“其實你無須疑惑，你如今萦心之事也會成爲人生中的一次心性曆練，煉氣問道這條路，你終究得走。”
甯歸幹笑了一下道：“餘前輩是說我跟家鄉青梅竹馬的姑娘緣分盡了？”
“何來緣分，隻是孽緣！”
“孽緣……”
“擅自窺探他人命數有違天和，乃是修士大忌，我亦不可說的太多。”
“還是謝謝餘前輩指點了。”
餘盡春淡淡一笑，從袖口取出一柄紫竹折扇遞過來。
折扇扇面一幅“遠山抹雲”圖畫，落筆寫意，風緻古雅，落款印章僅有個篆書的餘字。
他道：“等你了卻兒女情長的事，可持此扇到九溪學宮，九溪學宮自然會有人悉心教導你修行。”
甯歸雙手借扇，态度恭恭敬敬，心裏卻怪異的很。
九溪學宮……
甯經魁也看過在并州廣爲傳播的風月話本《仙子龐梅》，心中敬龐梅爲龐老師，曾經也期待過續集，這要到了九溪學宮，難免要浮想聯翩啊。
他低頭飲茶，緩解尴尬。
一盞茶盡。
氣氛漸漸緩和了一些。
甯歸恢複正色，神色踟蹰了半晌，一咬牙道：“餘前輩，我是否可以請教您一些别的問題。”
“但說無妨。”
“餘前輩和以前木匠鋪的餘老先生同名同姓，那是否本就是一人。”
餘盡春閉了一下眼睛，表示甯歸猜測的沒錯。
甯歸接着問道：“餘前輩神通廣大，鎮上的事恐怕都逃不過您的法眼，您知道我修行了，必然也知道小陸修行……他在您這裏做了幾年工，您爲何不指點一二？小陸的修行速度也不比我慢。”
餘盡春手捏茶杯，冷笑了一聲。
“陸缺？”
“陸缺和你不同，他身上有三個很嚴重缺陷，一是資質不高，二是命格太薄，三是氣量太窄。”
“你如今與他往來密切，八成會覺得氣量太窄這點我說的過于偏頗了，但事實就是如此，陸缺自小在鎖龍鎮裏長大，嘗盡了生活的苦頭，世俗氣很濃，也隻計較他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本質還與販夫走卒無異。”
“他如今修行速度不慢，隻是耗費了那薄弱的運數，換來的機緣，就如同下棋開局時耍了三闆斧。”
“開局漂亮，後繼無力！”
“他的成就到煉氣十三層也就到頭了，不值得多費心。”
聽完這番長篇大論，甯歸輕歎了一聲，說道：“小陸修行可比我用功！”
餘盡春擡手示意甯歸喝茶，“陸缺本來就不适合修行，誤打誤撞闖進了這扇門，将來也隻是做别人的磨刀石，連保全性命都很難。”
“可有補救之法？”
“他自己選的路！你若是可憐他，等道行高了，就讓他做個依附。”
“……”
僅飲了一杯茶，甯歸便離開了木匠鋪。
和氣度清絕高孤、道行究竟不知多深的餘盡春聊天，壓力山大，甯歸熱了一腦門子汗。
他一面沿街而行，一面抹汗。
走出大約百步。
腹中突然萌出綿綿溫熱，一股澎湃靈氣勃然而發，迅速拓展丹田清明區域，須臾間就達到了煉氣六層的極限，八十一丈方圓。
但拓展之勢仍沒有停歇，如海潮翻卷一般，又向外延伸了六十丈。
彈指一揮間，煉氣六層半！
原來餘盡春請喝的茶并非普通茶水，這讓甯歸有些後悔了，早知道就該多喝幾杯。
而他突然破境引發的靈力漣漪，在長街裏卷動着，久久未散。
這時。
陸缺就站在街尾，感覺到靈力波動，回眸看了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