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很快入夜。
鎮上百姓仍在爲楊鶴膜拜焚香,縷縷青煙浮在空中,經久不散。
祝百壽到柳記藥鋪,請郎中處理了骨骼傷勢,本該早早休息,恢複氣血,可心裏堵了很多事,實在難以入眠,便獨自坐在公差營房的天井裏,捂着額頭思量。
陸缺救了他,甯歸幫他驅除了屍毒,恩同再造。
如果仍然固執己見,按大夏律令行事,揭發這二人……公差的底線是保住了,可作爲人的底線,就徹底喪失了。
不妥。
而且就算他祝百壽爲了給大夏律令當忠臣孝子,願意幹節操淪喪的事,又該向何人揭發陸缺、甯歸二人呢?
以陸缺在對戰剔骨妖僵時候,表現出來的強悍戰力,鎮上公差和六十四名弩手一股腦都上了,隻怕也是魚死網破的結局,有可能還會更糟。
鎖龍鎮是沒什麽希望。
遠在鎖龍鎮以外八十裏的鎖龍關,倒是有實力降伏陸缺。
隻不過将此事捅到鎖龍關,先倒黴的恐怕會是祝百壽自己!
他得罪了在鎖龍關經營十幾年的楊鶴,楊鶴正想殺他而後快,如果知道他和陸缺并非一夥,沒有那頭彪悍狼妖的庇護,會留着他的命過年?
所以——
祝百壽本心不願意揭發陸缺,也沒地方揭發。
祝百壽自己的處境,其實也如臨深淵。
那深淵之中正有一道陰邪目光盯着他。
楊鶴!
此人身爲鎮邪司仙師,外表一派仙風道骨,又如謙謙君子,可背地裏卻連剔骨妖僵這種至邪之物都敢煉制,抛開術法不談,就是心機之深、手段之惡毒這兩點,怕也能把祝百壽給玩死。
祝百壽想要保命,亦或再進一步,想扳倒楊鶴這座巍巍大山,爲民除害……就必須向陸缺他們靠攏。
他此時已經無法借助其他外力!
一封信讓楊鶴栽了跟頭,楊鶴怎可能再讓他的信件或他本人離開鎖龍鎮?
祝百壽一番思量,漸漸明白過來,嘴角微微抽了幾抽。
“怪不得甯歸願意替我驅除屍毒,還痛快地放我離開,他當時應該已經把我處境算得一清二楚,料到了事情會如何發展。”
“施恩義以治人,還是讀書人陰呐!”
祝百壽當即拖着重傷之軀,趕到了甯歸家裏。
已經過了戌時三刻的宵禁時間。
甯歸家裏的客廳卻未熄油燈。
粗糙的楊木桌上放了兩碗茶,像是剛倒下的,茶水還微微冒着白汽。
這顯然是算準了祝百壽會深夜造訪。
而甯歸的一開口,更是直接戳到了祝百壽心縫裏。
“祝差官有親眷在鎮邪司擔任要職,卻沒有借助這層關系謀取方便,做更輕松的差事,反倒來鎖龍鎮這邊陲苦寒之地當差,恐怕是胸有淩雲壯志,想憑自己的能力,闖出一番功業來。”
“而眼前的楊鶴,名爲鎮邪司仙師,實則是煉制剔骨妖僵的邪魔,戕害無辜性命不知多少。”
“但他對祝差官來說何嘗不是一個成就功業的機會?”
祝百壽眼珠子翻了翻,抱拳拱手,“你可真是别人肚子裏的蛔蟲!”
甯歸對這句譏諷不以爲意,擡手請祝百壽落座,笑眯眯道:“咱們開門見山,我和小陸都可以幫助祝差官對付楊鶴,不過此事兇險極大,不知祝差官可以爲我們提供什麽便利?”
“你還是讀書人嗎?”
“以前是。”
“……你想要什麽?”
甯歸點了點桌子,笑道:“楊鶴是練氣七層的修仙之人,武功可對付不了,那自然是希望祝差官提供三五門修仙功法了。”
從踏進甯歸家門的那一刻,祝百壽就感覺上了賊船。
果不其然!
兩人相互看了看,祝百壽一臉無語,猶猶豫豫地從懷中取出一塊橢圓形玉佩,推到甯歸面前。
玉佩篆刻葫蘆藤紋飾,中間雕了一顆傾斜的葫蘆,周身一圈圈的細微痕迹,似乎還在微微轉動。
“這塊玉佩是我家傳的守正玉佩,葫蘆上那一圈圈細微痕迹,包涵了一萬兩千字的練氣法門。”
“祝差官痛快。”
聽見這句稱贊,祝百壽不由聳肩冷笑,讀書人不要臉起來,真他娘的無敵!
他道:“隻要你往玉佩灌注靈力,練氣法門便能映入你腦海之中。”
“我哪兒有靈力?”
“巧了,我也沒有,所以這塊玉佩上蘊含的法訣無法打開。”
“陸兄弟認識一位妖族前輩……”
祝百壽咧嘴道:“甯經魁糊塗了,這是出自鎮邪司的東西,妖族能打碎,但肯定打不開。”
甯歸輕輕一歎,“是我想多了。”
“我不能給你們提供修仙功法,不過以後我可以動用家中關系,免除你和陸兄弟的罪民身份。”
“這也行!”
談完了正事,祝百壽端起茶喝了一口,心生感慨道:“我怎麽也沒想到,有一天會跟甯經魁這種人物同流合污。”
甯歸捧腹大笑,“那不是早沒遇見我。”
…………
谷雨。
鎖龍鎮一簾雨幕。
陸缺背着盛滿木耳和山菇的竹筐,從界山回到鎖龍鎮,淋得渾身濕透。
把東西送到了春晴樓,也沒借傘,隻是舉着空竹筐擋在頭頂,穿過滿是積水的青石闆路,往家裏走。
經過柳記藥鋪時。
眼尖的孫掌櫃慌忙把陸缺攔下,“你這孩子,下這麽大雨,也不知道打把傘。”
陸缺幹笑了一下,低頭道:“我家裏隻有一把傘,我娘很喜歡,下葬時,就當陪葬了……”
“趕快進來。”
“我鞋子上全是泥,不進去了。”
孫掌櫃看了看一身狼狽的陸缺,也沒有勉強,從櫃下取出一把傘,一個沉甸甸的包袱,“這是小姐托人帶回來的東西,說是必須要親手交到你手裏。”
陸缺一步跨進藥鋪,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孫掌櫃,問道:“柳姑娘寄回來的?”
孫掌櫃有些話唠,接過話頭,就開始絮絮叨叨。
“可不是嘛!小姐托了一位途徑三河郡的仙子,将東西放到了三河郡分号,那邊兒的夥計晌午便騎快馬送了過來,煞有其事的說此物非常重要,萬不可有個閃失,也絕不能讓春茹那蠻橫丫頭去送,一定得老朽送到你手裏。
“怎麽的?這包袱裏小姐給你裝了能長生不死仙丹,還是金山銀山?”
“要真是能讓人長生不死的仙丹,你可得讓老朽也瞧瞧。”
“小姐,到了修仙宗門也不到怎麽樣?”
“吃的好不好?老朽真有些想她。”
陸缺在愣了片刻之後,撇下了竹筐和雨傘,把包袱抱到懷中,出門就跑。
“孫掌櫃,我先走了。”
“傘——”
陸缺根本不管孫掌櫃喊聲,一路疾沖到了家裏,跑進卧室,用有些顫抖的手把包袱一點點解開,又揭開了幾層、作爲防護用的油紙和蠟紙。
裏面有一封書信,幾本厚厚的書籍。
書信底下第一本書,封面三字,《煉氣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