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去送棺木

鎖龍鎮,實際上是流放之地。

鎮上居民,半數以上都是有罪之人,或其後裔,被稱爲“罪民”。

陸缺也是罪民。

按《大夏例》,罪民不可入仕,不可習武,不可經營,不可乘轎騎馬……被禁止的事項林林總總,甚至細到不可食精糧酒肉。

反正事事低人一等。

鎖龍鎮設立已有六百多年,朝廷條例随時間推移,寬泛了許多,通常不會刻意去查罪民是否練武,即便知道,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隻不過終究不合法令。

公差不計較,也就罷了,可如果哪天翻了臉,較起真,起碼挑斷罪民手筋腳筋。

斬首,也有可能。

全看心情。

陸缺早早體會世間艱辛,不敢把生死寄托在别人的善良上,所以一直謹小慎微。

練武,多是夜半更深在家中偷練。

也從未在人前顯露。

至于境界——

先天宗師之前,共有三層,淬骨,融血,入腑。

由淺入深,由表及裏,旨在于完善自身的精氣神。

先天宗師之後,那便是練氣問道的修仙者了,于世間萬不存一,可望而不可及……

陸缺身爲卑微罪民,條件簡陋,連精糧肉食都吃不上,更别提能像那些出身富庶的武者、以湯藥滋養體魄,偷摸練了七年,進境緩慢,淬骨境圓滿而已。

沒想到得到夢裏的乾坤化氣壺,居然一夕破境。

陸缺驚喜萬分,也認定乾坤化氣壺是無上寶物。

甚至是仙人遺寶!

他把乾坤化氣壺仔細擦拭幹淨,捧在手裏端詳,啞黑色的壺壁,就像隔絕前世今生的漆黑屏障,看不到前世如何,可卻存在着一種莫名的羁絆,牽動靈魂,也讓他覺得此物非常熟悉。

那邊邊角角,一寸一毫,全部都清晰無比地投射在腦海之中。

猶如實物。

陸缺心裏漸漸湧過靈光,念頭一動,乾坤化氣壺便急劇縮小,化成細微黑芒,融入胸膛“神阙穴”之中。

天地霎時寂靜,周邊環境宛若虛化。

在這一瞬間裏。

陸缺莫名其妙地看到了一副空白卷軸,當他注視這副卷軸,上面開始疾速閃現出文字,密密麻麻,不可辨認。

但當這些字迹定格時,最後一行卻無比清晰。

簡短一語:

“陸缺,枉死,終年十五歲。”

陸缺剛看到“枉死”二字,還沒來得及感慨,就有一道虹光從乾坤化氣壺射出,落到卷軸上,緩緩消融了這一行字。

夢境裏的青年人,聲音憑空傳來,“開局了!”

陸缺恍然醒來,左右四顧,也不知是夢是真,更不知剛才所見是何含義。

“真奇怪,大白天就又做夢了?”

………

陸缺去把身上塵垢泥污洗了洗,剛穿上衣物。

門外響起叩動門環的聲音。

有人隔門問道:“小陸,在家不在?”

“在,在!”

陸缺慌忙應聲,三步并兩步跑去開門。

來人身材高大,年将花甲,面上三縷白須,氣度略有兩分溫文爾雅,但也不多,名叫餘盡春,在鎮上開了一間木匠鋪子。

身份并非罪民。

自從父母去世以後,陸缺就在餘盡春的木匠鋪裏,做學徒幫工,以此來維持生計。

另外。

便是賺錢交納每月一兩四錢的“罪民稅”。

罪民稅必繳,不然可就得爲奴爲仆。

或到礦場做礦奴,馬場做馬奴,勞累緻死!

陸缺對餘盡春心懷感激,今天被兩件怪事纏身,把到木匠鋪做工的事,忘得一幹二淨,心裏多少有些愧疚。

罪民找份營生可不容易。

他低頭道:“餘大伯,昨晚睡得實在太沉,起來得晚,我保證明天一定早去!”

罪民這種身份,把大好少年壓得佝偻。

餘盡春輕歎,少年人睡個懶覺算什麽,何至于如此低聲下氣?

“不礙。”

“您扣我工錢也行……”

餘盡春含笑拍了拍陸缺肩膀,帶着點調侃道:“我又不靠壓榨學徒發家緻富,我說不礙!今天也沒多少錢,就是到三槐村送四副棺木,漆剛幹了,正好去。”

………

木匠鋪。

餘盡春已提前借來兩架牛車,停在門前。

陸缺和他搭手,把四副漆好的棺木擡上牛車,用粗麻繩束緊,趕往預定棺木的三槐村。

街上熱浪袅袅蒸騰。

熱風撲面。

巡街公差早就被曬得沒了精神,聚在小鎮出口,溜牆根兒躺着打瞌睡,哈喇子已經流到下巴,聽見牛車軸輻響動,睜了一隻眼瞥陸缺。

“去哪兒?”

陸缺心裏咯噔了一下,壞事了!

如今已是“融血境”。

此境界氣血旺盛,目聚精光,稍微有點道行的練家子,隻要仔細留意,就能看得出來。

鎖龍鎮公差又都有武功在身,很容易就能發現他的端倪。

陸缺緊張道:“和餘大伯到三槐村送棺木。”

“戌時三刻之前,得回鎮上。”

罪民……必須恪守宵禁規矩,戍時三刻,各歸各家,不可外出。

這規矩陸缺清楚,點頭道:“不用到戌時三刻,送完棺木,我立刻就回來。”

公差閉上眼,準備再會周公,索然地揮手了揮手。。

“滾滾滾。”

陸缺頓時松了一口氣。

倒不是這位公差拿眼睛出氣,白長了眼珠子。

隻不過他在鎖龍鎮當差多年,整日看着罪民言行舉止,繁瑣無比,已經倦怠了,疲了,奉行的宗旨就是“差不多”三字。

而此時正困得睜不開眼,哪兒有心管陸缺。

一個無依無靠的小罪民,翻不了天!

走出鎖龍鎮。

陸缺心裏的石頭暫時落了下來,看着遼闊郊野,天空白雲浮動,漸漸出神。

公差可以敷衍了事,他卻不能因此就掉以輕心。

一時無事,并非一世無事。

等上面官吏到鎖龍鎮巡視了,肯定會仔細查驗罪民情況。

所以——

得盡快提升境界。

倘若修爲再近一層,抵達“入腑境”,蘊生内氣,就能調整氣機,返璞歸真,瞞過尋常公差的眼睛。

那就夠了!

總不可能來一位先天宗師,針對他這個小小罪民。

琢磨了一會兒,陸缺有所釋然,回看身後拉的兩副棺木,疑惑地問餘盡春道:“餘大伯,三槐村怎麽一下就訂四副棺木。”

這對他來說其實是好事。

做棺木,比折椅子、打床制櫃省心省力,主人家通常也不會在喪葬上吝啬銀子,四副棺木,他就能拿整整兩吊工錢,合一兩銀子,那本月的罪民稅就不用太愁了。

用鬥笠扇風的餘盡春,回看了缺一眼,多半看出他的心思,輕輕搖頭唏噓。

怎能爲碎銀幾兩,就盼人死?

隻是話說回來。

這少年自出生時,就背得負一副無形枷鎖,爲生計操勞,又無可出頭,也不大可能有關懷他人死活的胸襟。

餘盡春不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的腐儒,沒想責備陸缺。

他道:“三槐村的幾個莽後生,仗着學了拳腳,想逃離鎖龍鎮,前天晚上溜到了鎖龍關前,結果就被打死了。”

“他們的屍體,現在都還在鎖龍關,棺木也未必能用得上。”

“隻是家人自然想讓他們入土爲安,就提前訂了。”

陸缺臉色蓦然暗淡。

餘盡春口中的“後生”,其實也是罪民,他向來一視同仁,不願如此稱呼罷了。

而罪民沒有身份文牒,一生都隻能留在鎖龍鎮。

硬闖關隘,必誅!

這也是鎖龍鎮,雖有那股邪氣妖風作祟,連續死了近三百人,百姓卻也沒有搬離的原因。

不是願意搬,而是沒資格。

陸缺有些不自然道:“就直接打死……”

“那我可不就不知道了,不過你得謹慎,公差處事,可寬可緊,萬不可與之發生正面沖突。”

“我知道。”

邊說邊走。

很快到了一片陰翳的楊樹林,清風送爽,消減暑氣。

兩人停下休息了一會兒。

反正到三槐村的路途,來回僅需一個半時辰,時間寬裕,耽擱不了陸缺在戌時三刻前回鎮。

餘盡春摘下鬥笠,坐在樹蔭裏納涼。

陸缺很自覺的解下牛缰繩,牽牛到溪畔飲水。

溪流潋滟,柔軟的水草中,一群白魚自在遊動,很平常的畫面,可陸缺看着,卻覺得莫名開心,在溪畔多待了一會兒。

準備回去時。

兩頭性情溫和的老黃牛,卻不願意走了。

梗着牛頭,扯拽缰繩,顯得有些焦躁。

“餘大伯,牛不願意走了。”

餘盡春起身看過來,兩頭黃牛喘息聲粗重,焦躁不安,像是受到了驚吓……

老牛性靈,不會無端如此。

他從牛車上摸出一把柴刀,“可能要出事,我到前面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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