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嫡子便不立妾子,大王!”
帝乙的問題剛問出口,比幹便一個激靈,趕緊反駁一聲。
一邊反駁,他還一邊緊張的看向鍾粟,生怕鍾粟說出什麽和他意見不同的話來。
而鍾粟……
說真的,聽見帝乙的話時,鍾粟是真想給帝乙豎一個大拇指的。
如果大商真的可以讓子啓來當人皇,那……就算子啓幹的再差,應該也不會比子受幹的更差吧?
大商亡在子受這一代的核心原因,就是子受未來登基以後,真正開啓的廢除奴隸殉葬的制度。
隻要子啓不會像子受一樣将這個命令第一時間落實下來,而是緩慢的,順着時代的節奏一點點廢除的話。
那大商說不得還能再堅持百八十年。
畢竟……
現在的大商其實真的很強。
甚至就算是未來那個被子受玩到天下皆反的大商,他們其實也很強,強到姬昌窮極一生都不敢再度對大商開戰,更強到連姬發都快老死了,才總算開啓了最終的戰端。
如果未來的大商真的很好打,那西岐何必等這麽久?
等到數代周王都死球了,才終于下定決心?
不過,雖然鍾粟可以這麽想,但他着實沒法這麽說。
因爲,包括比幹在内的三公九卿,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可能會同意帝乙如今的決定。
大商立嫡長子的制度已經持續太久,在帝乙有嫡長子的情況下,即便子啓是帝乙的庶長子,也沒人會支持子啓。
至于帝乙爲什麽會在生命的末期升起如今這種想法……?
隻見帝乙深吸口氣,接着苦笑着拍了拍比幹的手臂。
“你啊,阿幹,哪怕大兄我都到了如今這個份上,你卻也還是……連哄一哄大兄都不願。
你的七竅玲珑心呢,伱不是很懂人情世故的麽?
那你倒是哄一哄我啊。
不知怎麽,最近這些天,我這顆心是越發的慌亂起來,每當我想起子受那個小子的模樣,我就覺得……心中不安!
寡人越是接近火雲洞,就越是覺得……子受或許會給大商帶來災厄!
哎,寡人或許真的老了,老的都開始胡思亂想了,寡人怎可以就憑這個,給子受定下莫須有的罪名呢,他這個大王做的好與壞,還是留給時間去證明吧。
哎……,寡人就是……莫名的不安呐!”
說到這裏,帝乙撐着地面的手臂不在用力,于是就那麽松散的躺在鍾粟懷裏。
微微擡頭,帝乙一邊用自己逐漸昏聩的眼神看向鍾粟,一邊輕輕的搖了搖頭。
“阿粟啊。”
他歎息着說道。
“讓你見到這樣一個大兄,你是不是覺得……很失望啊。
大兄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做的比我父親和我爺爺要更好,可誰曾想,這樣以爲的我,再如今這種越發老去的時候,心中的沖動反而來的比我父親和先祖還要更加劇烈。
之前,就是你還沒回殷都……哎。
現在是朝歌了,我遷的嘛。
你沒回朝歌的時候,大兄我和阿幹,和阿容,還有阿仲。
我已經同他們三個吵了不止一架了。
你還不知道吧,那個時候啊,阿幹還在這大殿之上,當着阿仲和阿容的面,罵我是老而昏聩啊。
我的确變得昏聩了,哪怕去年,我也還沒覺得子受這孩子有半點不好的地方。
可……很奇怪啊,現在的我終于理解,我父王臨死之前,爲何要冒如此之大的風險,将季曆處死在王宮之中了。
我現在就像我那父王一樣,幾乎已經……聽不進任何勸說的話了。
不過我還是比我父王要強一些,因爲我父王的身邊沒有你們,而我,是阿幹他們的堅決,讓寡人沒有了做傻事的機會啊……
寡人培養子受整整二十四年,從寡人當上大王的第二年起,寡人就一直耳提面命的教子受該如何做一個好的大王。
可是現在,寡人居然想要放棄自己教育了二十多年的繼承人,轉而将目光放在自己從未教育過的子啓,也就是寡人這一生最年長的兒子身上。
就因爲那可笑的感覺?
就因爲每當寡人想起子受當大王時,總會莫名生起的一種……不安的感覺?
寡人老了,寡人也快要死了,寡人……哈哈!
幸好有你們,是你們這群兄弟,保住了寡人的身後名啊!”
說到這,帝乙長長的吐出口氣,接着輕輕拍了拍比幹的手。
“阿幹,放心吧,寡人……不會再提廢立子受的事情了。
那麽,就請你,還有在座的其他人,請你們帶着寡人看向子受的眼神,繼續忠誠的侍奉他吧!
大商的未來,就在你們和寡人那不成器的兒子手裏了!
無論如何,也要守好咱們的大商,無論如何,要切記啊!”
至此,帝乙雙手再度用力撐地,将自己從鍾粟懷裏撐起。
随後,他便在侍從的照顧下,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到了如今,侍從們已經将宴會需要的一切都準備好了。
于是接下來,帝乙撐着最後的力氣爲衆人分肉,進羹,又提起精氣神,同衆人美美的喝了一頓。
酒席上,鍾粟一邊飲酒,一邊看向愈發顯得無力的帝乙。
他突然有點感慨,因爲帝乙方才的那些話,反而證明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說法。
大商的大王作爲人皇,其存在的确具備着相當程度的神聖性。
這種神聖性在他們平常時或許不會太過清晰,但當每一位大商人皇将死之時,命運似乎都會給這些人皇們一個最後的提醒。
武乙臨死之前,硬生生把季曆的老父親拉出去和蠻夷拼死了。
太丁臨死時,硬生生也把季曆本人這個西岐戰神,給留在了商王宮中。
而如今,到了帝乙将死的時候。
即便他培養子受足足二十多年,他居然還是靠着那一點點莫名的感覺和指引,險些攪和黃了子受的人皇之位。
似乎大商的帝王無論生時昏聩與否,在他們臨死之際,他們好像總能做出最正确的決定。
他們也總是清楚,誰才是對他們,對大商最有威脅的那個威脅。
隻可惜……
鍾粟輕輕搖了搖頭。
可惜沒人能理解帝乙的深意。
而子受,作爲帝乙的嫡長子,他的勝算也實在太大。
不然,若是真教帝乙把換繼承人的這件事給做成了。
那……大商或許都不需要他鍾粟出手,就能正常熬死西岐的一大群精銳呢。
總之,今日這頓飯,除了帝乙以外,其他人吃的都挺開心。
可能是帝乙飲了酒,于是他看上去也比平常精神了些,聞仲見大兄精神,便跟着開心起來。
至于比幹,得到了帝乙的承諾之後,不再爲大商繼承人擔心的他,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商容就不必說了,他好酒,喝的多了,他總是高興的。
今夜這一場宴會,就在你好我好的氛圍裏結束,等到夜深人靜時,鍾粟離開商王宮,回到帝乙爲他在朝歌特意留出的鍾府裏休憩起來。
帝乙的身子骨雖然不好到了極點,但總沒到最後一刻。
就這樣,鍾粟在朝歌一連住了兩個多月。
兩個月後的一天,伴着傾盆的大雨。
子受駕着蛟龍,一路來到鍾粟的府上。
見子受到來,鍾府下人趕緊出迎,但子受絲毫沒有驕矜之色,反而執着小輩的禮儀,一路來到鍾粟的卧室外面。
他來的比較早,鍾粟這時候還在休息。
于是,子受攔住想要叫鍾粟起床的下人,安靜的等待在鍾粟房門之外。
大約過去小半個時辰,鍾粟推開房門,略顯驚訝的看了眼侍立在門口的子受。
“殿下緣何在此,又爲何等待至今?”
“叔叔!”
迎着鍾粟的問題,子受拱起雙手向鍾粟重重一禮。
鍾粟趕緊托起子受的手腕,繼續問道。
“莫要如此,折煞貧道,殿下萬金之軀,使不得。”
“侄兒拜叔叔,如何使不得,何況叔叔前些時日,還曾助我說服我那父王,這些事,侄兒都記在心裏,叔叔放心!”
子受顯得有些激動,他一邊說,一邊把住鍾粟的手臂。
“父王他……前些時日想要立我大兄爲王之事,雖然他并沒同我說起,但我是知道此事的。
幸好有比幹叔叔,聞仲叔叔,更有山君叔叔勸說我父王,侄兒我才沒有落得個……灰溜溜去往封地的結局!
如此大恩,子受如今才到叔叔府上拜謝,就已經是來的晚了。
這一禮,叔叔無論如何都受得,子受在這裏謝過叔叔支持了!”
一邊說,子受一邊熟練的給了鍾粟一個擁抱。
啧啧,不管怎麽說,子受在如今這個時期,真的是太招人喜歡了。
和子受輕輕擁抱過後,鍾粟松開子受,又帶他去往涼亭小坐。
就着雨水,子受和鍾粟寒暄了兩個時辰之後,才看似不舍的從鍾粟府上離開。
望着子受遠去的背影,鍾粟提着拂塵,默然不語。
他可是知道的,就在今天之前,子啓終于被子受送回了他的封地,也就是微國。
從今開始,子啓要被稱作微子啓了,而子受的下一任大王位子,也算徹底坐牢實了。
看吧,不到赢得最終勝利,子受半點口風都不露。
一直等到徹底掌握了所有的主動權,這孩子才終于上了自己的門,做出了一點點看似冒犯和急迫,實際上卻隻會讓心腹重臣感到歡喜的叙舊和叙功之舉。
帝乙對子受的教育是成功的,他注定是一個有能爲的大王。
隻是不知,未來的大商,究竟會走到哪一步呢?
……
時光如水,轉眼又是四十二天過去。
悲戚的編鍾聲回蕩在朝歌之中,悲風苦雨也籠罩了整個王都。
浩浩蕩蕩的奴隸跟随着引導者的腳步,走到了他們自己的墓地之中。
帝乙的棺椁被他們簇擁,埋葬在大商人皇代代傳承的陵墓。
帝乙的死亡并不痛苦,他沒什麽特别的疾病,就隻是……身體零件足夠老舊而已。
除了虛弱無力以外,臨死前的最後一天,在那回光返照之時,帝乙甚至還找鍾粟等人,最後飲了兩杯水酒。
在帝乙繼位之前,他爺爺武乙囊血射天,濫殺忠良,端的是造了個爛攤子。
而帝乙繼位之初,大商國力雖然在他父親太丁的手上稍有起色,但西岐的強勢和四方諸侯的試探,讓帝乙繼承了一個風雨飄搖的王國。
而帝乙繼位以來,越發幹旱的天氣和不斷增加的天災,更是在讓大商百姓日子不好過的同時,也讓四方蠻夷增加了入侵大商的力度。
即便面臨如此之多的困境,帝乙依然勵精圖治,硬生生将這風雨飄搖的國度,變成了如今這幅四方皆穩,糧草充足的模樣。
于文治一途,帝乙功莫大焉。
至于武功,帝乙一朝雖然略弱,但也有勝西岐,平孟方,十祀征夷,震懾南北諸侯的戰績。
作爲大商第二十九位人皇,帝乙在位二十六年,功績卻至少能排進大商人皇前八的範疇之中。
除卻成湯,武丁等建國和中興的商王以外,帝乙的名字雖然不夠響亮,但他的功績和其他任何商王都能夠碰上一碰。
直到死前,帝乙都在念叨着自己的一生,不知怎麽,最後一刻的他,反而總覺得自己還有些遺憾。
隻有清楚帝乙想法的人,才能理解他最後的遺憾是什麽。
那時候,帝乙正是用遺憾的眼神,死死盯着曾經被他寄予厚望的子受。
帝乙一生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在這樣的眼神裏,被他硬生生攥着子受的手說出來的。
迎着子受那傷感至極的表情,帝乙攥着子受的手,一字一句的……遺憾的說道。
“來送我的除了你,便隻有你的各位叔伯。
我不妨直說,直到此刻,我仍覺得你不會是一個好的大王。
所以,子受,證明給寡人看!
等到來日,等你也魂歸火雲洞之時,你要用你的功業告訴寡人,寡人錯了!
寡人……可真期待啊!”
這便是帝乙的最後一句話了。
而這,也是子受正式繼位大王之後,對鍾粟,比幹,聞仲和商容四人說出的第一句話。
帝乙殡天九日之後,子受正式成爲大商的的三十位人皇。
召開過繼位第一天的大朝會,又相繼接待了包括姬昌在内的四方伯侯之後,子受……
不,如今該稱他爲帝辛了。
帝辛将鍾粟四人單獨留在王宮奏對,而當王宮隻剩下他們五人以後。
面對鍾粟等一衆叔叔的眼神,帝辛拱起雙手,重重的對他們鞠了個躬。
“還請各位叔叔助寡人勵精圖治。
寡人……定要讓父王知道,他想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