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粟,你憑什麽說你錯了!”
面對此刻的鍾粟,孔宣抖擻着自己的翎羽,渾身上下寫滿了壓力一詞。
迎着鍾粟微微擡起的視線,孔宣指着他的腦門說道。
“又或者說,你憑什麽認爲誰是對的,又憑什麽指責誰是錯的!
殺人又如何,殉葬又怎樣,可敢将視野放的更高,用更理智的态度去看待一切。
人也好,妖也罷,草木金石也在其中,其生不同,其命不均,但其神魂都以最平等的姿态在六道中輪回。
伱看大商殉葬萬數以陪太丁,這恐怕是你見過的……目前最多的一次殉葬吧?
你被這場面刺激,那很正常,但我不希望你被刺激的失去理智,讓人的一面更多占據你的身心。
天地間尚且沒有人族時,人這個詞便已經有了,盤古大尊乃萬物父祖,其頂天立地之樣貌,正恰如人字所寫。
人族并不獨貴,之所以那是人,還是娘娘照父祖盤古的身形姿态捏出才是。
可你必須得知道,仙和人的差距又在何處!”
說到這裏,孔宣拎起一杯酒,直接潑到鍾粟袍上。
望着被仙酒浸濕一瞬的衣袍,鍾粟遲疑片刻,似有所悟。
與此同時,孔宣繼續用自己最嚴肅的态度對鍾粟說道。
“仙人者,人中之山,是擎天之柱石,亦是覆海之緣結。
昔年盤古大尊開天事畢,正以人身化爲天地,以血肉而成萬物,更以脊梁成就山脈。
仙這個字單從形論,便是我輩練氣士對父祖的向往和追求。
從一個人,修成父祖那般的天地,修成那般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這才有仙一字從人至山的尋索和覺悟!
那人是何,是尚且還爲神魔的父祖盤古。
而仙是何,那是父祖盤古對天地衆生做出的犧牲和敬獻。
人是祖的過去,仙是祖的未來,戰勝不完美的過去,迎接更值得稱道的未來,此即爲仙人哉。
同情是好的情緒,哪怕在七情六欲之中,同理心都是絕能列進前三的正面情緒,但爲何就連好的東西,都要被我等仙人試着撅棄?
因爲和同情等一切被情欲控制的表面情欲相比,隻有真正被理智控制的情欲,才能被稱之爲正面情欲!
不能斷絕表面情欲,便不能最大程度的發揚理智,而若是不夠理智,那就隻能任由情欲來控制你從正面走向表面甚至負面。
那就會像你如今這樣,爲你完全不該去寄托的東西耗費心神!”
說到這裏,孔宣見鍾粟真的在認真思考,他滿意的點了點頭,接着坐下來,緩和了自己的情緒。
隻見他拍一拍鍾粟手腕,接着輕聲說道。
“在如今,殉葬是一種傳統,是爾等人族……自上古以來便一直持續的傳統。
傳統固然可以有錯,但傳統是否有錯,該由人族整體的道來決定,而非你這區區一人的道。
我承認,就連大兄都覺得殉葬不是什麽好事兒,原因很簡單,和虎嬌說的一樣,太浪費了。
但你可以試着去奴隸中走走看看,看看那些被殉葬的奴隸是怎想的。
不是大兄胡亂說嘴,你若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去阻止一場又一場人祀,那你不止當面要被百姓和奴隸咒罵。
甚至,每當那些活下來的人遭遇天災人禍,他們都會将這因果挂在你的身上。
都是你鍾粟破壞祭祀,才讓今天無雨無風。
都是你鍾粟破壞祭祀,才讓今年欠産欠收。
因爲你自己的思想更加進步,就去強行裹挾時代發展,這本身就是對你自己的不負責任,和對所有他人的一種輕視。
倘若你發現一件事是錯的,那你該做的不是直接阻止這件事,你該要想辦法大行教化,像聖人們一樣把自己的道廣傳天下。
隻有當天下人都認爲那是錯的,那件事才真是錯的,大商如今的确有廢除人祀的聲音偶然響起,但你以爲那是你一個人思想覺醒?
不是的,那種聲音是截教近五百年與大商休戚相關的現實發出的。
而廢除人祀這種讓社會在表面上變得更平等一些的事,恰恰又符合截教萬物平等,衆生各有一線機緣的核心教義!
别讓我看見你那堅定的眼神,我看你分明是想硬頂着時代的發展去改變人祀制度。
但大兄敢大言不慚的告訴你,若有一日我大商将亡,那必是人皇做出了直面時代的決定,敗了他自己的全部氣運。
哪怕人皇來突然廢除人祀,那未來幾年甚至幾十年,這天地間每地每處的每一場天災人禍,都會被愚蠢的俗人怪罪在人皇做出的改變上。
記住,阿粟,一個時代所有人的怨氣,隻會聚集在名聲最響的那個人身上。
即便更多人享受到了時代更疊帶來的福利,那也依然會有被時代沖擊的人去将怨恨凝結在一個人身上。
那種怨恨銷骨铄金,人皇也好聖人也罷都不能擋,便是人皇也要沒了朝野,聖人也将跌落聖位!
直到這股仇恨發洩出去,也就是被他們憎恨的人失去一切,那人們才會将新的希望寄托在新的朝野或聖人身上。
人們未來如何誇耀和愛戴新的聖人,人們便會如何憎恨失去一切的上一個聖人,這就是一切不理智的人注定會做出的不理智的事!
所以,你現在清楚你真正該做的是什麽了麽?
不是直接去對抗你認爲不對的東西。
而是去調查,去思考,去研究,去把自己的成果傳授給更多人,并且想盡一切辦法讓你的道更能夠源遠流長!
倘若人人都是仙人,那人人自然理解你的所作所爲。
俗語言人人如龍,那不是真讓人人都強的可怕,強弱不分同樣會天下大亂。
而所謂人人如龍,便是讓人人都如仙人般理智思考。
理智并非無情無感,而是更正确,更明确也更深入的駕馭你的所有情感,讓萬物沿所有理智者共同鋪設的道路前進。
你看太丁一死,祭祀殉葬者萬數不止,爲之共情。
卻不知正是那些死者的麻木死亡,才正在潛移默化的改變包括你在内的每一個人族本身的思維方式。
不想犧牲,卻想變化?
天下沒那麽多好事。
人族想要迎着人劫變得更加輝煌,難道要指望神明仙人一流的幫助?
他們得靠他們自己,而你如今已是仙人。
你還不明白麽,阿粟,你已經不是人了!”
說到這裏,孔宣深深地吸了口氣,接着感慨的望向鍾粟。
面對孔宣殷切的眼神,鍾粟抿一口酒,接着慢慢放下酒杯。
“我果然錯了。”他點頭說道。“而你說的對。”
隻見鍾粟擡手指了指袍子被靈酒打濕的地方,繼續對孔宣說到。
“你潑髒了我的袍子,這究竟是好事壞事?
在我過去看來,這是壞事,因爲我髒了,是你搞得。
但我若是愛酒如命之人,那我會甘之若饴,睡覺也品着袍子上的酒香才好。
實際上,若這袍子始終不髒,那我如何會将他清洗一新,誰會去費力洗一件在他看來完全沒半點髒污的衣服呢?
可現在的情況是,我自己看見了這袍子的髒污,可天下盡是好酒之人,他們看不見,或又爲随和大多數而選擇看不見。
所以我該做的不是逼他們去洗他們的衣服,那樣會讓他們埋怨我無事找事。
我該做的是讓他們同我一樣思考,讓他們清楚他們的袍子是髒了,而不是被酒點綴才對。
可我現在已經成了仙,這就麻煩了,因爲我在愛酒者眼裏,從中立者變成了不愛酒的人。
這時我若勸他們,他們便會質疑我的立場,和對錯相比,他們更關心我是不是因爲單純讨厭酒才和他們唱對台戲!”
說到這裏,鍾粟拿右手朝袍子一指,雨師袍頓時清潔一新。
随後鍾粟緩緩站起,對孔宣鄭重的行了個禮。
“多謝大兄教誨,不然我險些墜入魔道。
今日之情,我記下了,待到來日……來日……
砰!”
鍾粟狠狠跌在地上,長醉不醒。
望見鍾粟如此,孔宣忍不住咧嘴一笑,接着向小龍女一指。
“就這酒量,還他娘的來日?
兀那龍女兒,快伺候你老爺醒酒去吧,我也該去校場點點兵了。
哈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