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了。”
餘秋堂加快腳步,“那你們肯定吃了灰條條炒蛋吧?”
“你咋知道?!”
大姐十分意外,剛才被王浩峰稱爲三嫂的老太太聞言也湊過來,“灰條條咋了,灰條條又不是不能吃,我都吃了一輩子,還能有問題?”
餘秋堂搖搖頭,“灰條條當然能吃,但有個地方都灰條條不能吃,你們可能不知道吧?”
“伱說啥,我咋聽不懂?”
餘秋堂無奈,隻好解釋道:“灰條條是可以随便吃,但要是生在常年看不到陽光的地方,那就不能吃,這種環境下的灰條條,裏面有種毒素……”
看幾人還是不理解,他幹脆說:“算了,你們這樣,趕緊找點新采的桑葉,用熱水煮沸,将湯給大家夥灌點,吐吐就行。”
看幾人都還在發愣,他急忙喊道:“快去啊,你們不是很急嘛,怎麽現在又撐在這不動了?”
“哦哦,我去,我去!”
男人加快速度,撒開歡子朝村裏跑回去。
餘秋堂這才放下心,給幾人解釋了原因。
灰條條是一種附近常見的野菜,餘秋堂也不清楚學名叫什麽,隻知道這東西,本來顔色是綠色,成熟後葉子會慢慢發紅。
在沒有菜吃的年代,也算是個不錯的野菜,和地衣,苜蓿芽等,是附近村民常吃的種類。
但如果灰條條長在很陰暗之處,那它的莖就變成近乎發黑的一種深棕色,那這種灰條條吃起來就需要用熱水煮沸,然後裏面放點堿,撈出來重新洗幹淨才能吃。
要是和其他時候那樣,直接炒菜或者做湯,裏面輕微的毒素就會讓人不舒服,輕則嘔吐惡心,嚴重的人,甚至會昏迷。
這種事情其實很少見。
一般平地上很難有非常陰暗之處,所以大家吃到的灰條條就算個别有問題,也不會影響大事。
可如果是山裏,遇見個山陰處,可能一年四季都看不到太陽,那長出來的灰條條,毒性就很大,莫說人吃了不行,就是羚羊吃到,都會毒得跟喝醉酒似的。
餘秋堂也是經曆過兩三次,才知道這種情況,見識過症狀,也從别人口中得到化解的方法。
今天剛好用到。
所以說每個老人都是寶貴的财富,他們經曆過許多年輕人想象都很難想的事,别看平日裏好像沒有什麽用,關鍵的時候總能帶來一些令人驚喜。
幾人來到生産七隊,有問題的人都彙聚在一處廢棄的三年制小學門口。
早些年這裏有所三年制小學,後來有了王莊小學,這邊便被撤銷編制,幾間房子也空了出來,剛好用作隊裏開會或者其他活動用途。
雖然都是一個村子,但七隊和四隊的人并不熟悉,餘秋堂經王浩峰介紹,大家這才放心,讓他陸續看了一些人的症狀。
再次确信他的判斷沒錯。
好在桑樹在這裏是常見的一種樹,很快桑葉就被采摘回來,隊長立刻安排煮水。
餘秋堂則是讓大家首先将桑葉捏成汁,給情況嚴重的孩子嘴裏稍微灌點。
大家對他這個年輕後生的信任度并不多,全是看在王浩峰的面子上。
再說他們也确實沒辦法。
就這樣,小半個小時後,桑葉水終于被熬好端過來,雖然很苦,大家還是堅持每人喝了一大碗。
然後就看到很多人面容更扭曲,就跟給吃了老鼠藥一樣,沒多大會,一堆人蹲在地上開始嘔吐,滿嘴的灰色液體直朝外湧。
你吐我吐,絡繹不絕,就像是互相比賽似的。
過程中,有情況輕的人,很快就吐得差不多,稍微用幹淨的水沖洗過口腔,肚子的疼痛感便消失了,肉眼可見的狀态好轉。
而最嚴重的小孩,則是又吐又拉,差點沒折騰死父母,不過看到孩子的臉色逐漸由蒼白變得紅潤,即使再辛苦他們也願意。
一直折騰到下午接近3點,總算所有人都舒服了,小孩子們也不再哭,開始縮在母親懷裏吃糖,雖然精神還不是很好。
而餘秋堂這時便成了大家感激的對象。
七隊隊長叫王建業,是個四十多歲憨厚男人,家裏辦酒嫁女兒的正是他親弟弟,出嫁的姑娘是他侄女。
也正是因爲他平時和大家夥關系都不錯,所以這次嫁女兒,由他出面請代勞的人員,大家才這麽給面子,誰知道最後竟然出現這檔子事。
他心裏那個後悔,簡直難以言表。
現在想想真是後怕,萬一出點啥事,把人家娃娃給傷到,那可咋辦呢。
自己可不就是罪人了。
好在有了餘秋堂這個大救星,幫他解決了大問題,沒有把事情的危害擴展到更大範圍,現在他感激的恨不得給餘秋堂跪下磕個。
“峰子,你說你這個兄弟叫啥來着?”
“叔,我哥們叫餘秋堂。”
“姓餘啊,”王建業若有所思,又問道,“那四隊的餘得金餘木匠,你認識嘛,我們王莊村,好像就一撮姓餘的人吧。”
“餘得金就是我爸。”
“怪不得呢,”王建業一聽樂了,拉着餘秋堂的手,高興地說:“我說誰家的後生這麽熱心腸呢,原來是餘木匠的兒子,我和爸很熟啊,想當年我們一起在山裏還伐過樹呢。”
餘秋堂笑笑。
父親伐樹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他已記得不甚清楚,不過從王建業的語氣看得出他對父親印象确實不錯。
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上輩子,他就知道父親這人兩面性,在家裏看起來不咋講道理,好像很不近人情,可到了外面,卻是深受方圓人們的喜歡。
認爲他不但是個好人,還是個正直的人。
餘秋堂前世長大後,曾無數次反思過父親這個人,覺得他算得上功過參半。
而他基本繼承了父親好的一方面,至于他粗暴的部分,則是完全摒棄。
這時,突然從人群後面跑出來個老奶奶,手裏還拽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推開圍觀人群進來,直接拉着孫女就跪在餘秋堂面前。
“丫丫,快磕頭,快給大夫磕頭!”說着,她白發蒼蒼了,倒是自己先給餘秋堂磕了一個。
餘秋堂幾乎是從馬紮上彈起來。
折煞他也。
餘秋堂開始根本沒注意到,他還在看旁邊呢,待反應過來,老奶奶一個頭已磕在地上。
他頓時傻眼。
下意識彈起身來。
這老奶奶一看至少八十開外,就這樣給他磕頭,不是折他壽命嘛。
旁邊王浩峰看在眼裏,急忙上前将老奶奶扶起來,“六奶,你這是幹嘛。”
老奶奶一邊推王浩峰的手,一邊哭着說,“峰娃子,你放開你六奶,讓六奶給大夫磕個頭吧。若沒有他,我娃今天就活不了了。她可是我的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拿什麽給她死去的父母交代啊。”
餘秋堂求助地看向王建業,王建業也是滿臉同情,“秋堂,這是我們隊上一個孤寡老人,前些年不是發大水嘛,兒子媳婦被壓在泥石流裏,挖出來人沒了,留下一個孫女兒……”
王建業沒有說什麽,背後的事餘秋堂也能想象得到的,他心裏也有點難受。
他就是這樣的人,最見不得别人可憐,讓王建業喊人将老奶奶勸走,可老奶奶卻非要拉上他去她家裏吃飯。
拉來扯去,就是推脫不了。
最後實在沒辦法,隻好答應下來,讓王浩峰一起陪着自己。
臨走時,被他救過的大夥都表達感謝,說是以後他到了四隊,就是四隊的客人,随便進哪一家,都會熱情招待。
這讓他又覺得小有成就。
前世活一輩子,都沒收到這麽多人的尊敬和愛戴。
看來有時候力所能及,幫人做點好事,得到的快樂也不少。
不過,離去之前還有個插曲。
有人看他要走,便想着個送他一段,于是搶着幫他扛扁擔,可誰曾想,水桶和扁擔這麽重,壓得對方呲牙咧嘴。
沒辦法,又先後換了幾個人,都覺得太沉。
這就激起村裏許多自诩爲大力士的男人的興趣,又湧上來幾個,但最多也就是能擔起來四處走走,要說走長遠去挑水,想想就搖頭。
最後,餘秋堂接過扁擔,輕松放到肩膀上,走路遊刃有餘,輕松自如的姿态,讓試過的人都大感意外。
心裏想着不愧是知道毒野菜這種偏門知識的大夫,年紀輕輕,就有這把子力氣,真是不知道吃什麽長大的。
“堂堂,你今天風頭出的大了。”王浩峰看着老奶奶拉着孫女小腳跑到前面去準備東西,笑着戳戳餘秋堂。
“這算啥風頭,剛好知道……對了,我還沒問你,你咋想起來找我的,我又不是大夫,你那時候不該去趕緊找大夫嘛?”
“我自有我的想法。”
“哦,那你倒是說說看。”
“我聽說他們辦酒前,有一些山裏的野味,包括野菜啥的,我當時就想着,說不定是吃了什麽不該吃的了。”
“哈哈,你倒是機靈。”
“小看人不是,”王浩峰相當得意,“那轉念一想,你上次進山,說是你現在對山裏情況了解很多,那我就想着,說不定你知道咋回事呢。
怎麽樣,我的猜測沒錯,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這下你幫了我們隊上的人,自己出了名,也讓我沾染了光,後面我找人給我介紹對象,他們肯定會更熱心點。”
餘秋堂聽他算盤打得這麽響,也是會心一笑,自己這個哥們,人品端正,性格開朗,勤勞踏實,要是哪個姑娘嫁給他,其實也蠻好。
“來來來,進來,快進來坐。”
這時候老奶奶家到了。
小女孩一溜煙跑藏在門背後,隻伸出個腦袋看餘秋堂。
“這孩子,對恩人還躲,真是不懂禮貌。”老奶奶直接拉着餘秋堂的手,将他朝房裏拉。
餘秋堂從外面看,房子好像才新建不久,看起來還很新,但走到裏面,發現裏面的牆連第三遍泥都沒有抹。
這些年人們建房子,可不像後世能刷白。
這時候都是用“土基子(一種西北常用的建築物品,利用黃土制作曬幹,長方體,可以想象爲放大版本的紅磚,但不用窯燒)”壘房,然後用黃土加麥草碎片活泥抹牆。
一共是前後是抹三遍。
前面兩遍的泥裏麥草比較多,稱爲粗泥。
最後一層則是不要麥草,直接用泥抹,稱爲細泥,也叫甜泥。
經過甜泥抹過的牆壁,非常光滑,且不會掉渣,摸起來也不會把手搞髒。
老奶奶這間房子,應該隻抹了兩層泥,雖然已看不到土基子,但牆面上到處都是麥草的碎頭,顯然沒有抹第三層。
“來,坐坐,我給你拿東西吃。”
老奶奶拉着餘秋堂在八仙桌旁的椅上坐好,轉身摸摸索索從枕頭下面摸出個鑰匙,顫顫巍巍都到牆角的箱子前,打開将軍鎖,在裏面翻找半天,找出一個袋子。
提到餘秋堂面前,餘秋堂才發現這竟然是一包糕點,也就是有些人說的雞蛋糕。
這倒是很難得的東西。
這個年代,人們隻有過年走親訪友,才會想着提一包餅幹或者雞蛋糕,但一般都是在各家親戚手裏來回轉手,磨到塑料袋都沒顔色,上面印刷的字迹都看不到了,還沒人舍得打開吃。
不知多少小孩做夢都想着嫩一個雞蛋糕,若是僥幸得到這個恩寵,往往都會非常小口的慢慢吃完,每一口吃進嘴裏,都舍不得嚼,硬生生靠着口水慢慢融化,然後極爲不舍地流入腹中。
吃完雞蛋糕,照例是要舔手,舔到手裏全部是口水,已沒有半分甜味,這才戀戀不舍地回味着剛才的味道,并開始做下次美夢。
餘秋堂想起老奶奶如今是孤寡,想着估計沒什麽人平日會帶給她東西,這想必也是過年攢下來舍不得吃的寶貝。
“吃啊,來,我給你拆開吃。”
看餘秋堂不動作,老奶奶竟是自己想動手,沒辦法餘秋堂隻好拿過來,這個情況下,他繼續推辭,反而會讓老奶奶很不安心。
自己是她眼裏的恩人,隻有将好東西給恩人,才能讓她那種感激的情緒得到釋放。
可剛将雞蛋糕拿過來,他忽然就聞到一股發黴的味道,立刻有種不祥預感,翻過面,果然看到蛋糕袋上的有效期限,竟然是截止1983年11月,這都接近過期一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