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室珠簾顫動,甯甫一踏入,頸側立即刺來一截雪刃。他身子一頓,目視前方,餘光裏瞥見一個面容平平的宮女持劍而立。
“再往前一步,格殺不論。”大雙冷喝。
前方的床帳裏憑枕斜倚着淩瓊,床沿放着襁褓,她拿手輕拍着,室内大緻收拾了下,門窗緊閉,血腥氣還未來得及散卻,鑽入鼻腔,沁着一股涼意。
淩瓊微微擡臉,輕瞟了他一眼。
甯甫見狀開口:“臣……”
“自我介紹就不必了。”淩瓊打斷他,終于肯擺正臉同他對視,“我認得你,前晉皇子,南甯甫。”
甯甫放下作揖不成的手,望向她的眉眼裏笑意不減,卻也不應和她。
淩瓊低笑,姿态雍容,散漫不經地說:“謝闾挾持了太後下懿旨廢帝,謝家再打着匡扶正統的名義輔你登基,你們這算盤打得不錯。隻是很可惜,要讓你們失望了。”
話音落,她從被褥底下摸出一軸用蠶絲銀龍翻飛的黃紙卷軸,笑對着甯甫說:“知道這是什麽?”
甯甫回:“聖旨。”
淩瓊單抓了一端,聖旨展于甯甫眼前:“不對哦,是前晉恭安帝留下的傳位诏書。”
此話一出,甯甫那如同青竹朗月的溫玉眼神微凝,凝目注視那份诏書,似在辨别真假。
淩瓊笑問:“看清了嗎?诏書上可是寫得清清楚楚,‘膝下無子,特改先例,南晉繼位者,需由懷壁長公主所誕,朝中晉臣輔佐長公主從旁聽政’。”
“你……”甯甫何等聰慧人物,瞬間反應過來,不自主地驚怔,懷疑的目光裏還夾着一絲難以辨認的蕪雜情緒,“你是長公主?那你當初又爲何……”
室中燭盞荜剝,蠟油滴落,室内光暈幽幽。
“爲何?”淩瓊輕嗤,“你不是最清楚嗎?别說你不清楚你那養母甯二夫人當初認我是作何居心?你那結發妻子到底又是怎麽死的,别說你一無所知。”
甯甫眼睫微顫,眼含痛楚,從她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仿佛化作一把釘錘往他心口釘釘。她冰冷的眼神化作了網,令那些曾發生過的腌臜腥臭一網打盡,悉數向他扔來,并厲聲對質。沒做過那些事,但也沒阻止,受了一切好處,裝什麽無辜,他從前的種種懦弱行徑,一并昭揭,她看不起他。
“怎麽?你們當初挾制我不成,今日要來斬草除根?”淩瓊一把撂了诏書,“來,你不是要複國嗎?诏書你拿去,就其篡改也好,一把火燒了幹淨也罷,殺我骨肉,再殺我,由你處置!但是你可得想好了,當初謝家迫于周武帝淫威沒護住父皇母後,更别妄想他們往後能護住你!謝闾今日敢廢帝,明日就敢攆你下台!
淩瓊根本不顧及他滿目瘡痍,擲地有聲地說:“南甯甫,你永遠都做不了那隻黃雀,因爲你的這條命根本就不是你的。一個連自己性命都把控不住的人,又如何能掌他人生死?”
言辭犀利,一語擊中命門,甯甫捂着劇烈翻騰的胸口,五髒六腑被扯得生疼,他疼得支撐不住,踉跄着腳步後退,撞得珠簾丁丁脆響。
謝闾率領一衆大臣前往瓊貴妃宮殿,迎面撞見司允冶帶着一班老臣穿庭而來,氣氛瞬間僵冷。
雙方會面,冷眼對望,劍拔弩張之際,一名内侍匆忙跑來,揚聲喊道:“啓禀諸位大人,瓊貴妃平安誕下龍子!”
一聽這話,謝闾狠皺了眉頭。
不是讓甯甫帶兵前去處理瓊貴妃了嗎?幾百名士兵還應對不了一個臨産的女人?怎麽就平安誕下龍子了?!
瓊貴妃生下龍子還有他甯甫什麽事?!
司允冶這老匹夫又在背地裏做了什麽?!
謝闾心底萬千猜測,司允冶自如客套,根本不過問他們淩晨時分領兵闖入後宮是爲何,他有禮有節地側身讓開道,引手向内,“順路一道過去看看吧?”
衆人踏入貴妃寝宮,外間桌邊坐着臉色蒼白甯甫,他眸色平平地看着平展于桌上的诏書,好似塵埃落定,無欲無求。
大臣們推搡着擠頭湊進去看诏書。
說是一份诏書,不如說是一份指控周武帝謀朝篡位的罪诏,條條件件,羅列詳盡。
謝闾看了眼撫須含笑的司允冶,怎會不知自己機關算盡卻替他人做了嫁衣,竹籃打水一場空,心中郁氣難平,實在見不慣司允冶那副悠閑姿态,氣得狠力一甩袖,頭也不回地離開。
老狐狸!便宜他了!
一覺醒來,天還是那個天,宮裏卻一夜間換了主子。
宮門口張貼了一封由官吏謄抄的前晉最末一位皇帝恭安帝的傳位诏書,書上言明了周武帝篡奪南晉朝綱,并命人捂殺長公主并想下毒毒害帝後的事實,且傳位于懷壁長公主親子。
上一任皇帝蔺夷衡被幽禁,宮中妃嫔無一幸免,朝中大臣被禁衛軍抓了一大半,死牢擠滿了人。
十月,幼帝南甯晏繼位,複國爲晉,改年号天乾,生母瓊貴妃封太後,垂簾聽政,胞姐南甯晴封長公主。
十月中旬,幼帝下旨廣納賢才,丞相司允冶破例舉薦疾已入仕。
一切塵埃落定,淩铛望着廊檐下的檐鈴,秋季裏風大,風戲着鈴叮鈴作響。
南國這邊的劇情基本上變得面目全非了,淩瓊做了執掌大權的太後,有疾已伴她身側指點江山,淩鋒在外征戰便不會被當權者設計陷害身亡。
淩靜沒回祝家,武宣王蔺夷隆和祝羅英成了一對雞飛狗跳的怨侶,祝家想見淩靜,總見不上,淩靜養了二胎,根本不見他們。
而接下來的書中劇情該是北域來使臣,認回淩淮回北域。使臣已經來了,議和條件便是帶走淩淮,簽訂百年不動幹戈的協議。
淩淮動身前夕,淩铛對他說:“我想回一趟祖宅。”
淩淮說:“你給我五年,最多五年,五年之期一到我就回來。”
“好。”淩铛點頭答應,等他前腳一走,她後腳就找上外祖父司允冶,直接說明她想要回上賦城一趟。
司允冶詢問:“怎麽突然要去祖宅?”
淩铛說:“單純想回去看看。”
這是一句托辭。
她不會告訴任何人,她近來做了一個夢,這個夢讓她有一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
那個夢與現實完全背道而馳,當時在績昌曲鎮逃難時,又是戰亂又是瘟疫,他們跟着流民往城外紮堆,淩瓊跟着許師父出門探路,順帶找些吃的回來填飽肚子。
豈料官兵持槍前來驅逐,淩靜帶着幾個孩子慌忙逃竄,順着人流一路往小徑跑。
他們身上沒銀子沒吃的,淩瓊和許師父估計找不到他們,淩靜隻好将他們四個小孩子托付給一起逃難的流民幫忙照看。
“三姐姐,帶我一起吧。”淩淮不放心淩靜一個人外出,淩靜拗不過他,隻好帶了他一塊兒出去覓食,順帶尋找走失的淩瓊和許師父。
岔子就出在這裏。大的全不在,隻剩下她和淩岑,以及隻有幾個月大的小七淩安。
而那幫忙照看三個孩子的夫婦,将他們三個哄了出去,倒手交給了販子。
販子把她和淩岑蒙上眼睛帶上了荒郊野外,關進了一間黑屋的籠子裏,三個人一個籠,一人一天給一碗水,一個黑馍馍,墊着胃不讓他們餓死,吃不飽更沒力氣逃跑。
淩铛将手裏的黑馍馍分出一半給淩岑,“你吃。”
“四姐姐,我還不餓……”
淩铛不管不顧地硬塞。
淩岑根本拒絕不了,要是不接,淩铛是真的會把黑馍馍抛扔給對面,對面籠子裏的孩子哄搶,争得頭破血流,她卻說:“正好,我也吃不完,給他們吧。”
自從被關以來,淩铛總是這樣分食,并低聲說:“來的時候我記了路。我們每天偷偷藏點馍,總能尋到逃出去的機會,到那時就靠這點食物跑路。”
被關了一個多月,趁着販子轉移他們背過身去,淩铛早已捆背好淩安,一把扯了蒙眼的布,緊跟着拽了淩岑往山腳下跑。
淩铛體力不支,跑一半路摔地上就爬不起來了,她把淩安交給淩岑,讓他快跑。她自己爲了給淩岑争取逃跑時間,以自身做誘餌,引來了販子,指了一條南轅北轍的路。
不意外,她被抓了,吃了一頓毒打。
當時身上的骨頭被打斷了好幾根,她渾渾噩噩地躺了不知多久,再次醒來時,已經來到了北域國的一處做皮肉生意的花樓。
這期間,淩铛總以爲自己要死了,卻總被人抓起頭發往嘴巴裏灌食,吊着一口氣,直到被樓裏的老鸨買下,做了樓裏的打雜丫鬟。
淩铛其實挺感謝那三個販子,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導緻老鸨看不上她那磕碜樣,嫌棄她長得難看,就使喚了她去後院裏燒熱水,供樓裏的姑娘們待客洗刷身子。
樓裏待了十年,見慣了歡場來往,酒囊淫袋,老鸨擅經營,把一座不起眼的小破樓做大,變作了飛檐翹角,成了北域天子腳下煌豐京中數一數二的芙蓉銷金窟。
一成不變的是她,夜裏始終如一日的圍着鍋爐燒火,白日擠在一間狹窄的雜物間生活。
見到淩淮那一天,如往常一樣,西山藏陽,樓裏上燈前,樓裏的下人不論男女老少會擠私院用飯。一旦去得晚了,遇到樓裏來客早,姑娘們開了門做生意,管事嫲嫲會上後頭來催着忙活起來。
淩铛連忙扒兩口飯,利落藏了兩個雜糧饅頭,擠入忙碌的人流回鍋爐房,劈柴燒火放水,全是她一個人的活。
累了就啃兩口饅頭灌一大口水發漲充饑,有時會摸幾顆土豆紅薯或是黃豆子扔爐子裏烤,不消一會兒就熟了。
所以那幾年裏,除了一開始活太重,她身子骨又年幼,辦不好事,會被管事嫲嫲揪去一頓好打,再餓好幾頓肚子,待年生日久做慣了,也就熟能生巧,她便有空閑偷雞摸狗,借着燒火的便利弄點食物填飽肚子,日子稱得上舒坦順暢。
有時樓裏忙不過來,她會被嫲嫲叫過去搭把手,頂着滿滿當當一浴桶水去淨池灌熱水。
“快點快點,今兒個樓裏來的可是宮裏的公子!天潢貴胄!那可是貴客裏的矜貴人!”嫲嫲催得緊。
天潢貴胄?
淩铛心想如今北齊皇帝膝下隻有一個兒子,那宮裏能稱得上天潢貴胄的人除了皇帝,就是太子齊桑,好像沒哪位皇子了。
“貴客指明要娉婷姑娘彈琴,已經往樓上來了,你們幾個粗手笨腳的,怎麽還杵這兒?”淩铛縮着背藏拐角,老鸨扒拉了她一下,見到她臉上的疤疤癞癞,當即夾死了眉心,捂緊了鼻,對管事嫲嫲嫌棄道,“哎喲喂,打哪兒來的死丫頭?怎麽殘成這副德行!髒了我眼睛!”
“鍋房裏燒火那癞丫頭。”管事嫲嫲陪着笑,麻溜地推搡着淩铛往夾道後門口去。
“娉婷準備得怎麽樣了?”淩铛隐約聽到老鸨的聲音傳來,“今兒可是來了兩位财神爺,都是宮裏的主子。可聽說皇上前不久打南國尋回來一個皇子,世人皆贊淮南王芝蘭玉樹,美儀容,府上一個知心人都沒有。姑奶奶,你打起精神來,别喪着個臉,以你這容貌才情,要真攀上了這位新主兒,側王妃不是你信手拈來麽,虧不着你……”
淮南王……這三個字清晰傳入淩铛耳裏,如晴空驚雷。
是淩淮。
他認祖歸宗回了北域。
打從知道淩淮來了花樓,近在咫尺,淩铛哪還有心情幹活。
她一心隻想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今日非得見上淮南王一面不可。絞盡腦汁想着法子,終是扯了個拉肚子的借口,拉住前來取水的下人幫忙看着火,她另擇了小徑,直往娉婷姑娘的閣樓摸去。
天公作美,剛摸上拐角,就跟淩淮的侍衛撞了個正着。
刀架脖子的感覺不好受,淩铛心口提到了嗓子眼,膽顫心驚地平視前方。這才發現這一方拐角處,除了橫刀威懾她的侍衛,就隻有侍衛護身後的淩淮。
隻有他們仨,沒别人,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淩铛當即張口,說:“阿淮,我是淩铛,四姐。”
淩铛事後尤其慶幸自己被吓破了膽,滿心滿眼想着相認,忽略了淩淮當時看她的眼神,古井無波,如同看一件死物。
“四姐?”淩淮眼底微瀾,依舊薄涼,人卻穩穩立在原地沒動分毫。
侍衛卻眼疾手快出手,不知往淩铛臉上揮了些什麽水漬,緊接着,侍衛掌心對準她面門一陣揉搓,将她面上塗抹的疤疤癞癞抹平,露出一張五顔六色的調色臉盤。
花裏胡哨的臉上,難掩絢麗的眉眼輪廓,依稀有幾分幼時的容姿。
“是我。”淩铛知曉自己這張臉長開了有幾分姿色,生怕被外人瞧去再迫她做花樓姑娘接客,遂下意識捂臉,壓低聲回他。
旋即聽到樓廊有腳步聲響起,淩铛實在怕被抓到偷懶要挨打挨餓,更怕暴露,身體本能驅使她轉身跑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