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蔺夷衡貪圖享樂,鍾情聲色,時常夜宿遊苑池中畫舫。
難得一夜被瓊貴妃絆住腳,留宿貴妃宮中,司允皇後枯坐至半夜,望着窗外,似能見得瓊貴妃宮裏的燭燈暈暈。
宮女換燈,柔聲勸說:“娘娘,該入帳歇息了。”
庭院深深,霧氣朦胧,司允皇後愁得眉眼陰郁,終是緩緩行至床榻,躺下身。
“有刺客!”
皇城衛兵四下搜邏,踏踏有聲,衣袂獵獵,燈火葳蕤,寂靜的夜又熱鬧了起來。
司允皇後披衣下地,“怎麽回事?”
内侍跪地回禀,“瓊貴妃宮裏有刺客擅闖刺殺皇上,禁衛軍正四處巡邏。”
司允皇後擔心皇帝蔺夷衡安危,即刻吩咐宮女替她梳妝打扮,領着一衆宮女内侍前往瓊貴妃寝宮。
候在殿門外的宮女躬身行禮,“皇後娘娘請留步,皇上還睡着。”
司允皇後使了個眼神,心腹宮女立馬上前别開攔門的宮女,交給内侍拖了下去,一行人浩浩蕩蕩闖入寝宮。
淩瓊撩開珠簾出來,一襲薄衫寬松欲落肩,姿态慵懶,殿内燈火暈浮,模糊了她眉眼,一眼望去,笑而非笑,似攜了鋒芒。
荒嬉的蔺夷衡忽然一道聖旨去了淩家,指名道姓要淩瓊入宮作伴。如此一來,可謂是姨甥女共侍一夫,京城中人看了好一出笑話,背地裏暗罵蔺夷衡背德的人不在少數。
司家表面風光無限,關上門過日子卻不太平。
三房那邊對大房生了嫌隙,兩家面上勉強維持和氣,轉了身就是譏诮暗諷,陰陽怪氣地說司允冶養了個好女兒,教出來的孩子不習好,勾引自家姨娘的夫婿。
更别說淩瓊入宮以來,頗受眷寵,厚此薄彼,蔺夷衡自是冷落了皇後。
淩瓊風頭正盛,卻深居簡出,平日裏不語自有三分笑,和氣又大方,不仗勢壓人,但也從不主動跟妃子們打交道。
對于司允曼瑤,淩瓊接觸不多。
平日裏司允曼瑤不擺皇後架子,身爲後宮之主,她向來端莊,且寬宥待人,将後宮治理得一派和融。平素問安閑聚時,拉着妃子們的手,一口一個妹妹喚得親熱,還時不時諄諄囑咐妃子們盡心服侍皇帝,早日誕下皇子。
雖說皇帝三宮六院避免不了,但蔺夷衡一朝登臨天下,權勢熏心,放縱樂享人間極緻富貴,漸漸移情喪志,松弛朝綱,發展到如今更是夜夜笙歌,背德無常,濫情無忌,實在對不住如此賢淑貞德的皇後。
淩瓊欣賞司允曼瑤這樣的女子,不論是美貌,還是才情心智,皆是萬裏挑一,更難得大度寬厚,事事以大局爲重。因而,處處避着她。
今晚,還是第一次跟皇後司允曼瑤正面交鋒。
淩瓊沒那份閑心同蔺夷衡的女人争鋒相對,當即側身讓路,“請。”
司允曼瑤入内,徑直走向床帳前,撩開一隙,蔺夷衡光着膀子躺被褥裏睡得毫無防備,不時勾唇發出一聲癡笑,鼻尖隐約嗅到絲絲酒氣,帳中人正醉得夢繞。
帳簾重新掩合,萦繞鼻尖不散的酒氣随之隔絕,司允曼瑤無波無瀾地轉身。
她路過淩瓊身側時,蓦地頓足,她微微側來半張臉,明暗交雜,她平淡開口:“打從一開始,我就提醒過你。”
淩瓊一瞬迷茫,又瞬間恍悟。
想起來了,當初珍奇館一事,司大夫人登門要認走淩铛回司家,求了司允曼瑤親自出面相助,當時她說了一句“百聞不如一見”的客套話。
她還納悶深居後宮的皇後從何而來的“百聞”一說。如今細下想來,這“百聞”怕是出自蔺夷衡之口。
司允曼瑤說:“我看得分明,你對他無意,是他一廂情願。”
淩瓊一笑置之,她時常挂臉上的笑意于此刻帶了些許真,略不解地問:“你喜歡他什麽?”
“這些事不該你來過問,不該問的别問。”司允曼瑤留下這麽一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
喜歡他什麽?因他是皇長子,是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心心念念想要攀附他的姑娘如過江之鲫,她不例外。可他于萬花叢中挑了她,年少情真不摻雜,懵懂怯怯最惹人憐愛。
她自幼知書識禮,謹記娴靜德端,可沒誰教她心動時要在心裏放一杆秤,把握一個度,懂得平衡抽心。他對她傾砸下來這莫大的殊榮對待,秤砣壓不住,該她失了偏頗,失了分寸,一頭紮進去出不來。
光陰如水逝,昔日的白首不分,今時還仍是青絲绾髻卻已夜夜枕側荒涼。走到如今,司允曼瑤已經分不清,當初那一份喜歡到如今又變作了什麽。
或許習慣,或許不甘,或許權勢,終歸是不純粹了。
司允曼瑤一離開,淩瓊倚着窗望天,今夜繁星璀璨,不見月。
“哎……”淩瓊一聲長歎,懸着心怎麽也擱不回原位。
宮牆層層繞繞,一閃而過的黑影躍上偏僻院落裏的樹枝頭,火把簇簇,侍衛結隊從樹底下路過。
待火光徹底消失在拐角處,疾已才扒開樹葉搜尋四面八方,耳聽動靜,等徹底歸于寂靜,他才借力躍上牆頭,縱跳輕滑間,向凫祥山的方位消失。
翻出禁軍圍牆,出了遊苑,疾已落身凫祥山山腳下。
他回首往後看了眼,眉心微蹙,心下起疑,今夜禁軍怎麽少了這麽多人。
沒走出多遠,疾已猛地頓了身子,他身後不遠處矗立着一團黑影。
疾已回眸,那團黑影現出原形,是烏穆塔達,他一如初見時裹着一身黑袍。
二人對視,疾已當即了悟,怪不得今晚出宮如此順便,該是烏穆塔達替他提前鋪了路。
“多謝。”疾已拱手道謝。
“着急趕路嗎?”烏穆塔達拿出一個酒囊,一個壺,“倘若不急,陪飲一盅。”
疾已行上前,接了壺,笑道:“閣下若不嫌棄在下不飲酒而掃了興,樂意作陪。”
“我幹了,你随意。”烏穆塔達灌了一口酒,席地而坐,“你出身佛門?”
“嗯。”疾已點頭,傾壺與他碰杯,“早已破戒還俗。”
林中夜禽呱哇,寂冷陰森,酒下肚,騰起了熱氣驅散陰寒。
烏穆塔達仰臉朝天,樹冠狀似重沓牽覆,卻知間疏有拒,透過間隙,隐隐望得幾點星。
“醫術,你教的?”烏穆塔達沉聲問。
“談不上教,抽閑指點一二罷了。”疾已轉臉看他,“同心蠱還剩幾隻?”
“沒了。”烏穆塔達又灌一口酒,說,“剩下兩隻,甯三一人用了。”
“想來也是如此。”疾已頸側有一條纖細血痕,略一仰頭便能看見,又不經意露出喉結,一個牙印子點綴其上,衣襟齊整,顯得靡靡穢亂。
烏穆塔達掃了他斑駁的脖頸一眼,沉吟良久,從懷裏掏出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蠱盒,遞給疾已,說:“吞食血髓精氣,可絕嗣,你們應該用得上。”
疾已遲疑片刻,終是接了,“多謝。”
烏穆塔達别開視線,看向别處,淡聲道:“還有别的,能助興,不傷身,不傷子,有需要直說無妨,不必同我客氣。”
疾已:“……”
臘月廿八,鄭邴素産子,淩将軍府上添丁,一來就是倆。
淩瓊專門求了聖旨出宮一趟,一家人整整齊齊聚首淩将軍府上,連司允冶和大夫人都來了。
鄭邴素身子還虛着,裹着頭巾躺床上起不來,參湯藥膳頓頓不離口,精神養得足,大夫人和楊母守在床邊跟她說話。
兩個孩子被抱了出去,一群人圍着瞧。
司允冶撚着須問鄭鐵匠:“起名了嗎?”
淩岑嘴快接了話,“起了,家裏每個人各想了兩個名字,等着二哥回來抓阄。”
恰好淩靜拿了紙筆進屋,遞給司允冶,“正好外祖父和外祖母今天都在,你們也寫兩個名字,到時候一起抓,抓到哪個就照哪個起名。”
“對對付,這法子特别實用。”淩铛忙補充說,“當初爲了給嘉原起名,家裏面争了好一陣子,爲公平起見,大家一緻決定抓阄。全憑緣分。”
兩個孩子剛生下來不足一天,皮膚皺巴巴的,全身上下紅通通的,沒有楊嘉原生下來的時候白,估計随了鄭邴素。
司允冶接了紙筆,看着紙上羅列分明的名字,仔細看了一遍,他利落寫下了兩個名字。
淩铛忙接了紙筆,擡簾進内室,讓大夫人留了名。
日上正竿,佩詹卿負責家宴,她近來住在将軍府照顧鄭邴素坐月子。兩桌家常飯菜上桌,她支使了阜安上屋裏喊一家人開飯。
佩詹卿手藝不錯,一大家子圍桌吃得正香,冷不丁的,隻見前一刻還有說有笑的淩瓊,下一刻就捂了嘴幹哕。
“怎麽了?”一家人全圍攏上去,拍背順氣,捧盆拿帕,忙成一團。
淩瓊聞不得油腥,一開口就嘔酸水,說不了話,隻得揮了揮手表示沒事。
淩岑眼疾手快地給她把脈。而此時的疾已默立在人群外,他站在門口觀望了片刻,不慌不忙地吩咐丫鬟擺張小桌,上幾碟子素菜清粥。
不出一息。
“懷,懷上了?!”淩岑咋咋呼呼。
此話一出,驚得淩家人一愣。
淩淮和淩靜無聲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瞥向門口的疾已,又齊齊收回目光。
司允冶穩坐席間,還有空閑替大夫人盛上半碗溫熱的羹湯,溫聲叮囑道:“趁熱吃,待會兒涼了傷脾。”
佩詹卿先一步給出動靜,忙問:“多大了?”
淩岑說:“三個月左右。”他說着,又沖淩瓊比出一個大拇指,“大姐姐,厲害。”
當今皇帝蔺夷衡有一大堆女人,左擁右抱,日夜不空,卻一個孩子都沒有。
淩瓊肚子懷的可是皇長子,很有可能就是未來皇帝。
清粥小菜另擺一桌,淩瓊終于有了胃口,吃得幹幹淨淨。
淩瓊回宮後會掀起怎樣一股風浪,淩铛不清楚,但是第二天就傳出宮裏太醫院确診了瓊貴妃懷了龍胎三月左右,皇帝蔺夷衡賞賜如流水。
又是一年團年夜。
司家規矩重,阖府上下必須守歲,祠堂還得輪流守孝,等子時放了爆竹才能回屋。
淩铛躺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去找淩淮說會兒話。
“别跟着我。”淩铛雙手把着門框,拒絕了兩位司家派給她的貼身丫鬟跟她出來受凍,哐當一聲關了門,徑直跑向淩淮屋門口。
門還沒敲響,門就自動開了。
“就猜到你沒睡。”淩铛笑道,餘光瞥見兩個丫鬟還是跟了出來,忙轉去臉,揮手讓她們回屋,“回去回去!都說了不讓跟了,你們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告訴太太去。”
她們跟了出來,估計要候在門外,一直幹等着出來,天寒地凍的,指定凍感冒。
“可……”丫鬟偷觑着淩淮,不敢妄動。
淩铛還要說話,被淩淮攬進了屋。
“還是你屋裏清淨。”淩铛大搖大擺往室内走去,他屋子裏點了兩個火盆,熏着熱氣。而屋裏其他能放書的架子都擺滿了書,連隔間小屋都置了博古架,擱着卷軸,“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沒人會來煩你。”
淩淮扣熄兩盞燭燈,室内暗了下來,他慢步走近她,說:“伴讀是外祖父的人,聽話,不多嘴。”
淩铛褪了鞋襪,盤坐他床沿,食指攪動着挂鈎,有一下沒一下的,她歎氣:“我身邊那兩位,一個是老太太的,一個是外祖母的。哎,夾心餅幹,兩頭爲難啊。”
“有心事?”淩淮摘了扇袋。
淩铛扭捏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豁了出去地開口:“那個,疾已跟大姐姐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是很清楚。”淩淮給出個折中的答複,那些陰謀算計入她耳裏,她怕是又要多想了,隻避重就輕地回道,“畢竟是私事。”
對于淩瓊和疾已的感情,淩铛不敢妄下結論。隻是此前她在上賦祖宅,有一天大半夜醒來,見淩瓊抵了疾已摁樹下親,做那霸王硬上弓,那場景,純粹是女土匪輕薄翩翩如玉少年郎。
唯獨不見疾已負隅頑抗。
表面上一看,是淩瓊強勢,處處占上風,可實際上,憑疾已那麽高的武功又怎會推不開。他們倆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郎有情妾有意啊。
可惜,皇帝從中作梗,硬生生拆散一對有情人,淩铛說:“這日子怎麽這麽難過,越來越沒意思了。還是以前在鄉下好,漫山遍野瞎跑,隻要到飯點按時回去,怎麽玩都行。”
說着,淩铛擋住嘴,對着淩淮耳捂:“大姐姐要是生了個兒子,你覺得他有機會當皇帝嗎?”
淩淮轉臉對她說:“他必須當皇帝。”
蔺夷衡一日比一日昏庸,放任夏允于朝堂上拉幫結派,擠壓各氏族權貴,朝政動蕩,緻使邊疆戰事頻發。
朝中幾位顧命大臣早對自大的蔺夷衡心生不滿,礙于眼下先帝喪期剛過,北域和西疆虎視眈眈,兩相其害,不好大動幹戈,選擇隐而不發。
可一旦宮中有了皇子,戰事稍平,趁着這一口氣,幾位顧命大臣廢帝另立是遲早的事。
至于甯家,他們在暗地裏搭上了謝闾,還私下同晉朝舊臣交涉,一心複國。
國可以複,可不是複他甯三手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