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吉二年三月初,邊疆戰事連連告捷,淩鋒回京複命,皇帝封他爲征西将軍,賜府邸。
住淩家待嫁的鄭邴素聽聞淩鋒歸京,半夜翻出牆,爬入征西将軍府,被衛兵抓個正着。
衛兵死扣着她肩膀,鄭邴素狠命掙紮着身子,高喊道:“我要見淩鋒!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他要攀高枝,得先問我肯不肯!”
慶功宴上,祝太後提問了一句淩鋒婚配狀況,當天便傳出淩鋒要尚公主做驸馬的風聲。
消息傳入鄭邴素耳裏,她哪裏坐得住,打暈淩家專派去看守她的婆子,連夜闖入将軍府找淩鋒當面質問。
衛兵聽得鄭邴素是淩鋒未婚妻子,當即放了鄭邴素,圍擁的人群中散開一條道,淩鋒着一身常服出面。
鄭邴素紅着眼沖上去,揚手就是一巴掌甩他臉上。
啪一聲脆響,淩鋒偏了臉,屬下一須臾驚愣,又一須臾回神拔刀,厲聲呵斥:“大膽!”
淩鋒擡手,攔住屬下護主的舉動。
他對鄭邴素說:“有什麽事進屋說。”
鄭邴素死死包着一汪淚,死倔的眼神,“怎麽,堂堂大将軍,抛棄糟糠尚公主,敢做不敢當?做出此等龌龊事心虛了,生怕外人聽了去?!我偏不如你願!我偏要在這兒說!”
屬下當即屏退衆人,園子空了下來,獨剩他二人對望,春風化雨,淅瀝瀝顯得空曠。
柔密的雨絲飄在臉上,淩鋒歎氣,解釋道:“我沒尚公主。”
“外面傳的有鼻子有眼,”鄭邴素随手一抹臉,袖子就濕了,“你騙誰呢?!”
淩鋒說:“我跟皇上求了賜婚,你我月中完婚,月底便歸營。”
鄭邴素略一怔,又提高嗓門沖他吼道:“我不信!”
淩鋒笑得憨厚,“聖旨在我屋裏,要去瞧瞧嗎?”
鄭邴素推他肩膀,淩鋒順着她推搡的力道轉身,鄭邴素淚水裹着雨水滑落,她出口的聲音卻如常爽利,“我當然要瞧!帶路!”
“你有沒有哭?”淩鋒似有所覺,預回頭,被鄭邴素擡手别了回去。
“沒有!有什麽好哭的?我娘死了我都沒哭!”鄭邴素嘴硬,“你敢騙我,信不信我打得你直哭!”
鄭邴素推搡着淩鋒離開偏園,濕漉漉的牆頭冒出淩岑的腦袋,緊接着是淩瓊的腦袋供出牆。
淩岑壓低聲音說:“二嫂說謊,她明明哭了。”
淩瓊說:“咦,眼神這麽好?隔這麽遠都能瞧見。啧,我還以爲送上門的媳婦要跑了呢。”
淩岑得意:“跑不了,跑了我們再幫二哥追回來。”
春雨綿綿,姐弟倆趴牆頭嘀咕,而外牆頭下卻立着疾已,隻見他脖子上架着淩瓊,而他身側是面對着牆站的小雙,脖子上的淩岑以同樣的姿勢騎跨着。
三月中旬,淩鋒大婚。
新娘子鄭邴素從楊家出嫁,淩瓊和許師父坐高堂。
婚禮中規中矩,鄭邴素第二天去将軍府庫房盤點禮信時,才發現司家暗地裏送了銀票二十萬兩和兩排白銀、一排黃金、鋪子地契等各類契書壓在箱底,其餘金銀首飾和綢緞布匹、銀器擺件、書畫瓷器等物品全夾在了聘禮箱子堆裏,足足多出來十個大箱子。
鄭邴素拿着禮簿冊子找上淩鋒,問:“這是不是搞錯了?”
淩鋒領兵打仗在行,卻不管家,拿不定主意,說:“回頭問問大姐。”
三日歸甯去楊家。
鄭邴素把這事告訴了淩瓊。
淩瓊笑道:“安心收着,别聲張就行。”
淩鋒能順利娶回鄭邴素,司家從中使了不少力氣。
鄭邴素一嫁,淩鋒把暫住楊家的鄭鐵匠一并接回來将軍府,還專門捯饬了一個火爐子,供鄭鐵匠在府中打鐵消遣。
淩靜把葵青給了鄭邴素,協助鄭邴素打理将軍府。
眼見日子就到月底,淩鋒重回戰場。
四月清明前夕,淩家一行人回榆州上賦祭祖,淩靜正好出了月子,楊甘不放心她出遠門,楊家也跟着一路。
此次走的水路,淩靜撥下艙窗,說:“祝太後可真會見縫插針。”
“沒皇上默許,祝太後也開不了這個口。”淩淮說,“所以外祖父順了皇上心意,提出辭官。”
淩靜輕笑:“蔺夷衡他敢放人?”
淩淮說:“明升暗貶,給了個閑職。”
淩靜問:“誰頂的缺?夏家?蔺夷衡應該沒這麽蠢。”
淩淮傾扇敲手心,“胞弟錦江王蔺夷康。”
正說着話,淩瓊擡簾進來,疾已緊随其後入艙。
“大姐姐怎麽突然想起來要回上賦祭祖?”淩靜翻出兩個杯子倒上茶,“把我們聚一塊兒應該是有事相商。”
淩瓊面色不虞,仰頭牛飲,咚一聲砸杯落桌,“知道祝太後爲什麽要讓阿鋒尚公主嗎?”
淩靜說:“爲卸司允冶的權。”
疾已重新替淩瓊斟滿,“此乃其一。不論是四姑娘還是五少爺,亦或是二少爺,皆是鋪路,隻因皇上要讓大姑娘入宮爲妃,此乃其二。此前司家一而再再而三的婉拒賜婚,皇上給足了情面。事到如今再下旨納大姑娘入宮,司家隻能遵旨,倘若抗旨不遵,皇上便正好借機發怒降罪。”
淩靜和淩淮對視一眼,上一世可沒這事。
“宮裏不是有了一位司允皇後?”淩靜驚愕,蔺夷衡未免過于貪心,合作平分不夠,還非得拿捏死淩瓊專替他斂财。
經由珍奇館一事,淩铛暴露,司家認得太早了。
雖說現如今司家沒将淩家的孩子全部認領回去,但淩家的幾個孩子已被全京城的人認作是司家的人。
淩瓊經商有道,淩鋒行軍有素,有錢有勢,明面上姓淩,實則姓司允,司家于朝中有話權,蔺夷衡作爲皇帝怎能不防。
大意了。
他們過于依賴前世經曆,反而忽略了今生一經改道,由此帶來的變數。
上一世跟蔺夷衡接觸不多,隻知蔺夷衡好戰而窮兵黩武;嬉奢悅,沉溺遊苑嬉鬧,而朝政松弛;任人唯親,緻使朝綱一派亂象。最終,被謝闾同其他幾位顧命大臣合謀罷黜,怕錦江王蔺夷康反抗,借太後谕旨貶蔺夷康爲平民,并驅逐出京,不久便将其殺害,謝闾他們另立尚在襁褓的幼帝登基。
幼帝非司允皇後所出,乃宮中一位家世低微的美人所誕。
大臣們爲了互相牽制,由不良于行的武宣王蔺夷隆攝政。
不曾想蔺夷隆身殘腦不殘,于暗中蓄勢,挨個兒鏟除當初參與廢帝一事的臣子,謝闾慌亂出逃,起兵同朝廷反抗。可惜謝闾有謀世之才,卻無領兵之能,最終難逃一死。
蔺夷隆做了無冕王,順理成章登基爲帝。
淩淮輕攏折扇,回想起今日出門前,司允冶說的那句“水路好,借風借力,順勢而行,一路順風”,他隐約猜到了什麽。
司允冶應當是早有所料。
約摸猜到了司允冶到底在謀算什麽,淩淮輕笑一聲,說:“皇帝可不一定是從皇後肚子裏出來。”
三雙眼睛齊刷刷轉向他。
淩淮不疾不徐道:“可别忘了大姐的身世。”
淩瓊拍桌,“讓我給蔺夷衡生孩子?!絕不可能!蔺夷衡此人專橫霸道,自私小氣,純粹的大男子主義,我對他沒一點兒想法!根本下不去嘴!”
“孩子從你肚子裏出來,隻能确定是你的孩子。”淩淮展開扇面,擋了臉,僅露出一雙黑殷殷的眼睛,他幽幽道,“至于生父具體爲何人,世人隻知你是皇帝的妃子,誰敢說這孩子不是皇帝的?父死子承,南國的江山重歸舊主。”
淩瓊身子一怔,喃喃說了一聲“卧槽”。
淩靜任督二脈立即暢通,來回掃視淩瓊和疾已,她最終定定看向疾已,“你武功高,梁上君子都當得,深宮采花不也遊刃有餘?”
疾已:“……”
淩淮上下将疾已一陣打量,目露懷疑,“話又說回來,你跟了大姐姐有兩年了吧,怎麽一直沒動靜,你确定你行嗎?”
疾已:“……”
一聽這話,淩靜跟着打量了一遭,對腦子處于罷工狀态的淩瓊說:“不行就趕緊重找一個。”
淩瓊:“……”到底是誰說古人封建來着?!跟他倆比起來,她才是封建餘孽!
疾已側目看了淩瓊一眼,又輕忽地移開。淩瓊難得從他淡然自如的眼神,看到一絲尴尬得快要破碎的破天荒。
淩瓊一時羞愧難當,又覺他這副模樣着實有趣,好似厚厚一沓清規戒律被火燎了一角,破戒破持重的貪欲最勾心。她當即撐額擋臉,忍着嘴角上揚,替他解圍,“是我怕生孩子疼,想着多玩幾年,就一直沒要。”
淩淮放心點下頭,說:“找阿岑拿些能緻幻織夢的蠱,有必要時,喂蔺夷衡吃點藥。”
淩靜說:“孩子絕不能從别人肚子裏出來。”
“這,”淩瓊有些遲疑,她不想殃及無辜,“蔺夷衡要是有個意外,宮裏那些妃嫔沒有孩子傍身,會不會殉葬?”
淩淮輕擡眼,不鹹不淡地說:“不殉葬,留着養虎爲患?一朝天子一朝臣,何談坐卧行榻又豈容他人鼾睡,你就不怕哪天他們起了反心,夥同外臣取你性命?當年周武帝登基,說是禅位,可恭安帝和文貞皇後怎麽不出一年就死了?還有當年服侍晉朝帝後的妃嫔宮女,現今又在何處?”
淩瓊:“……”
淩靜拉着淩瓊的手,說:“大姐姐,入了宮,切記心軟。平素來往不交心,說話留三分,入口飲食不可貪,喜好厭惡不表露,即可命裏多懸一線。那裏面除了你自己,誰都信不得。”
船順水順風,直抵上賦城渡口。
一家人去祠堂上了香,楊家抱着孩子,和淩靜回了平栗義巷楊家祭拜,佩詹卿帶了阜安回阜家上香。
淩瓊和淩淮領着大雙小雙去了後山,疾已落在最後望風。
一鋤頭接着一鋤頭挖出坑,現出地底埋藏的書冊,層層書冊下,夾藏着一方布帕,裏面包裹着晉朝最末一位長公主的信物。
淩瓊收拾好信物,拍拍掌心的泥灰,往回走,“不一定能用得上,挖出來帶回去換個地方藏,終歸放心些。”
幾人挖了信物,挨個兒鑽入後門。
誰知迎面撞上找來的淩铛。
淩铛指着大雙小雙肩上扛的鋤頭,問道:“你們去了後山?”
“嗯。”淩淮上前,“去山裏挖春筍。”
“哦。”淩铛順着淩淮牽引轉身,語氣隐隐透着失落。
淩淮深谙她脾性,笑道:“山上路滑,不好走,容易摔跟頭,就沒叫你,下次帶你一起。”
淩铛掃視他們,除了鞋襪褲腿帶回了泥,筍的影子都沒見着,疑惑道:“挖的筍呢?”
淩淮對答如流,“山林小路實在不好走,半路打轉了,随便找了一叢竹籠挖了幾鋤,盡是毛筍,都扔了。”
淩瓊見淩铛被淩淮三言兩語哄回去,頓松一口氣。
屋子許久沒住人,要打掃。
正堂二樓的女眷内院收拾了出來,一行人分房将就住下。
楊家祭拜完回來,楊母說:“你們以前住的那院子,遭了賊,值錢的東西全沒了。”
楊父坐在廊檐下抽葉煙,吐出一圈圈白煙,徐徐道:“我問了街坊鄰居,一年前正月裏的夜裏聽到有動靜,以爲是野貓鑽了進去,早上看見門鎖壞了,才知道進了賊。報了官,查了幾天,沒得出個頭眼黑白,拉上門就結了案。”
淩瓊擺擺手說:“沒事,反正也沒幾樣值錢的東西。”
夜裏一家老小聚得整齊,淩瓊開心,喝了不少酒。
酒意上頭,淩瓊糊着眼睛,指着鄭邴素,又順移着劃向淩靜和楊甘,最終停在楊母懷裏的奶娃娃,她醉醺醺地感歎,“一個個都成家了,真好啊,真好,嘿嘿。”
淩靜對疾已說:“大姐姐喝醉了,你先扶她回屋休息。”
等疾已半擁半攬着淩瓊離開,淩靜收斂了笑,又強顔歡喜着開口:“諸位,告知大家一件事,大姐姐回京後便會入宮。”
淩岑從酒盞裏擡了腦袋,“入宮?”
淩铛心髒直撲騰,“什麽意思?”
淩淮補充完整,“入宮爲妃。”
原本和樂融融的飯桌上頓時一片寂靜。
“瘋了?!”淩岑騰地站起身。
“大姐姐不是跟疾已……”話說一半,淩铛又猝然束了嘴。
佩詹卿問:“大姑娘可是自願入宮?”
淩靜歎氣,沒回,自願與否已經不重要了,她對佩詹卿說:“卿姨,往後淩家的生意就拜托你了,大雙會跟着大姐姐一起進宮,小雙留在你身邊幫忙。放心,疾已不會走,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