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晴好,拜年納吉。
“今年得去趟司家拜年。”桌上擺滿了禮盒,淩靜顯了懷的身子依舊輕便,手搭盒上拍了一下,“雖沒認回司家,但畢竟是長輩,二哥跟鄭姐姐的婚事順帶知會一聲。”
淩瓊點頭,“好。”
他們挑了正月初九的日子去了金玉巷司允府拜訪,喜得老太太合不攏嘴。
府上臨時辦了團年宴,宴間司家人望向圍桌坐滿的大房方向,對視一眼,各自心緒萬千,大房難得有這麽熱鬧的時候。
一場團年宴,司允琨一大家子吃得食不下咽。
少夫人回到屋甩了袖子,憤憤坐下,問丈夫司允琨:“你爹到底什麽意思?是打算把淩家那幾個孩子全認回司家?那你算什麽?”
司允琨擰着眉頭,說:“我僅是過繼給大房的繼子。”
少夫人騰身站起,“繼子怎麽了?族譜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大房嫡長子!該你承爵!是,按血緣至親,你不是親生輪不上,我們打落牙齒也就認了。别的你要是再不争,哪還有你份?!”
尖利女音傳出屋梁,院子裏椿樹俏沒聲兒地冒了嫩芽。
一陣風拂,窗格下方的茶湯上面漂浮了新茶牙尖,淩淮領着淩岑回了屋,問道:“有眉目了嗎?”
“有。同心蠱,分子母,需要有個人甘心情願吞下子蠱,便可讓母蠱服用者食享子蠱者壽命。但是,”淩岑話音一轉,“要行西疆巫術。”
淩淮斟茶的動作一頓,慢擡眸,“同心蠱?”
淩岑說:“且很難練成。祭書中記載西疆國庫僅藏有三枚供國主續命,于百年前用去一枚,到如今,沒了具體記載,沒法知道又用了多少,是不是還剩兩枚有待商榷。還有就是西疆國荒漠裏有座綠洲城池,世人稱之爲荒漠迷城,城中聖女手上有一枚姻緣同心蠱,是唯一不需要施行巫術便能續命的金蠱,但需兩情相悅才能同享壽命,不同心便同死。”
他掏出一沓紙,上面記着筆記,展開茶幾上,接着說:“我托疾已向江湖上打聽了一下,說那枚姻緣同心蠱于十幾年前因西疆國戰敗,十二長老向聖女讨了藥,上供給了北域皇帝。”
淩淮盯着杯中茶水緘默,姻緣同心蠱的用途,沒人比他更清楚,世人僅是耳聞,未曾目睹。
淩岑說:“如此看來,甯三怕是用掉了一枚,他那亡妻替他抵了一命。甯三也是命薄,以命換命都沒治好他那病,卻也命大,至今還沒死。”
炭盆蒸騰着熱氣,淩岑順手丢了紙,星點炭迹蔓延,冒出陰陰藍火,幾頁紙悉數化了紙灰。
淩岑取了火釺子将完整的紙灰搗碎,徹底毀屍滅迹。
正月的夜裏倒寒,淩家一行人伴着幾粒星子回到東郊。
楊甘攙扶着淩靜回了楊家。
丫鬟提着燭燈在前,淩瓊吐出一口濁氣,轉頭問疾已:“司家那邊你怎麽看?”
疾已笑道:“三位少爺眼下成了香饽饽。”
“得虧當時三姐拉住了我。”淩岑插了一句,“那麽大一屋子人還非得擠一塊兒,叽叽喳喳,天天這樣得煩死。家有一老不分家,也不見得盡是好事。”
院子裏涼風卷葉,章冬婆子急急忙忙捧着一張毯子撞面跑來,一把裹了阜安。
司家人多熱鬧,阜安跟府上的小孩玩鬧了一天,在回來的半路上就睡着了,趴佩詹卿肩頭睡得起鼾。
淩瓊輕刮阜安鼻尖,寵溺道:“貪吃又貪睡。”
夜裏涼,擱司府端着假笑應付了一整天,一個個疲倦不堪,淩瓊和疾已也緊趕着回了屋。
淩岑領着李觀棋回院子,李觀棋手腳麻利開門,摸黑進屋,預尋燭燈照明。
燈沒點亮,隻聽見黑暗中響起重物摔地聲。
“怎麽了?”淩岑以爲李觀棋撞到什麽東西,或是不小心打翻了什麽擺件,快跑幾步,他習武,夜視眼力比常人好,習慣了暗處,略模糊的眼力漸漸恢複。
見得燭燈柱台前站着個須發茂密的中年男人,身形壯實得如同一頭熊,黑袍裹身。他眼神矍閃,頭上裹着一圈二指寬的錦箍,青藏色繩子纏編着一股股小辮。
淩岑猛地頓足,頃刻緊繃了脊背,雙手攥拳,蓄勢待發。
眼睛往地面一掃,隻見李觀棋趴倒他跟前,人事不知。
方才那道聲響,怕是眼前這男人弄暈李觀棋時發出的倒地聲。
淩岑緊盯着男人,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打算先行開口。
“我沒惡意。”男人向前邁出一步,“又見面了。”
淩岑擺出對招姿勢,借機将藏于袖口的蠱毒放出,冷靜道:“我不認識你。”
“你學的這點小把戲對我無用。”男人不緊不慢邁着步子走近他,“四年前賣你書的老商販可還記得,那就是我。”
淩岑向一側繞着圓弧慢慢接近李觀棋,保持一截安全距離,他依舊沉着眼,“閣下此番前來有何見教?”
男人停步,“要拜師嗎?書上記載的我都會,書上沒有的,我教你。”
淩岑聞言龇牙一笑,一口如瓷白的牙,他立在李觀棋身前,将他護在身後,說:“天不掉餡餅,擱我這兒設陷阱呢?”
恰時屋外一陣風起,吹動沒關嚴實的門闆吱呦作響,其中似混雜有衣衫窸窣聲,幾不可聞。
如此細微的動靜,卻驚得男人猝然回頭。
疾已悄然立于門口。
“好耳力。”疾已贊歎。
男人變得謹慎,不再是方才那副處變不驚的神态。
“跟這蟊賊廢什麽話,打!”淩岑順手拿了一根鐵釺子沖上前。
男人功夫不錯,掌勢開合,能同疾已打個有來有往,卻招架不住淩岑藏在背地裏亂戳他經脈。
桌椅碎裂,家中擺件受了無妄災,砰砰乓乓摔得稀碎。
疾已軟綿無力掌風揮出,卻比拳頭更有力,男人掉以輕心,接不住疾已一綿掌蘊勢,被逼得連連後退,他抵了柱基,堪堪刹住腳。
男人狠狠皺眉,盯向疾已,“佛掌?你是佛門中人?我不想傷你們,此次前來是誠心收徒。”
淩岑啐去一口唾沫,“半夜三更藏我屋裏還打傷我的人,裝腔作勢,惺惺作态,我可不稀罕這樣的無恥之徒做我師傅。打他!”
男人甩袖負手,冷聲道:“你們要再往前一步,準保七竅流血。”
一聽這話,疾已駐足原地,淩岑環臂一笑,尤爲識時務,開口服軟,“好,我們不動。”
男人一聲哼,随即愣怔,緊跟着腿腳一軟,臉朝地後腦朝梁,直楞楞地重摔倒地。
“你……”男子此刻連發聲都感到尤其困難。
“就是普普通通的軟骨散。”淩岑拍着巴掌喝彩,“不過呢,是加強版,還超級加倍。滋味如何啊?我還是第一次用人身上,效果不錯嘛。四姐姐的方法果然好用。”
疾已服下一粒藥丸子,順手把瓶子抛給淩岑。
淩岑仰頭吃下一粒,緊趕着跑去喂李觀棋,一連塞進去好幾顆。
喂藥跟喂糖豆一樣,疾已無奈歎氣,“是藥三分毒,一粒足矣。”
淩岑停止灌藥丸,拍了好幾下李觀棋的臉,還是沒醒,他嘴裏嫌棄道:“喂這麽多藥還沒醒,真沒用。”
疾已掰開男人的嘴,投喂了一粒。
男人稍微恢複了一點力氣,能自己撐着身子,慢慢靠着柱子坐起。
他氣喘籲籲捂着胸口,出氣不勻,“你們,怎會有解藥?”
“要不然我怎麽會學得那麽慢,平日裏又要讀書上課,又要練功習武,又要養蠱制毒,又要配備解藥,很耗神的好嗎?我又不是什麽絕世天才。”淩岑攤手,神情苦惱,“沒辦法,答應了三姐姐習毒必配解藥。醫毒不分家,萬變不離其宗,專研此道一久,暫緩毒性的解毒丹還是能煉制出來。”
淩岑問他:“你到底誰啊?沒見過上趕着要收人當徒弟的,肯定不安好心。”
男人終于露出一抹笑,說:“烏穆塔達。荒漠迷城前任祭司,你生父。”
淩岑:“……”
淩岑轉頭看向疾已,眨巴眼睛,盛着迷茫。
他不想要這勞什子師父,更不想要什麽狗屁生父。
屋外落葉打着轉,飄零歸根。
次日一早,淩家聚首花廳,除了淩靜,皆來回晃動腦袋,打量烏穆塔達和淩岑,企圖從這兩張臉上找出一點相似來。
這麽一個壯碩結實的糙大漢,是怎麽生出這麽細白嫩肉的親兒子?
淩瓊開口:“那,阿岑他親娘……”
“我有她畫像。”烏穆塔達從黑袍裏掏出一卷畫,遞給淩瓊。
話音不對,淩瓊心裏一咯噔,沒立即展開,問:“隻有畫像?”
“嗯,”烏穆塔達諱莫如深,明擺着不願多言。
淩瓊掃了眼淩岑,他臉偏去一邊,不知窗外有什麽值得他去瞧的。一向湊熱鬧不嫌事大的人,頭一次有熱鬧擺跟前,卻一副興緻缺缺的模樣。
畫卷緩緩展開,露出絢麗奪目的疆域女郎。她生得極美,一種豔而不俗的美,金銀首飾加身,一襲紅裙舞衣,肚臍貫穿着金鏈,赤足于大鼓面上,舞姿翩翩,仿佛是拿濃墨重彩勾勒出一幅神女飛天圖。
破案了。
兒肖娘。
淩瓊把畫亮淩岑眼前,說:“你親娘可真漂亮,作爲女子,我一向以容貌驕傲,見了你娘,我實在自愧不如。”
淩岑眸子微動,飛快掃了一眼,一把收了畫,劈頭蓋臉地質問烏穆塔達:“她死了?”
烏穆塔達點頭。
“怎麽死的。”
“我已報仇。”烏穆塔達避重就輕,就是不肯正面回答。
“我知道了,我是累贅,所以把我扔了。”淩岑笑得無邪。
淩瓊和淩靜對視一眼,隻覺得揪心。
烏穆塔達平靜地說:“形勢所迫。我挑了好些人家,才挑中善待孩子的淩家,見你笑得開心,我才離開。”
淩岑依舊笑得燦爛,說:“我現在過得很好,一不需要師父,二不需要生父。你走吧。”
烏穆塔達面上不見絲毫情緒波動,說:“你們不是在查甯家嗎?不用查了。甯三公子是我盜出同心蠱施術所救,隻爲還甯二夫人救命之恩。”
淩岑譏笑:“不知道我們跟甯家有仇?”
烏穆塔達說:“有仇報仇,有恩報恩,你我并不沖突。”
“不沖突?”淩岑拍桌而起,“要不是你,甯三早死了!他死,就不會弄出那麽多幺蛾子!我們家不歡迎你,再你的會!”
烏穆塔達站起身,摸着心口向他們鞠躬,冷靜有禮,“後會有期。”
話音落,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佩詹卿心腸軟,柔聲勸道:“阿岑,那畢竟是你生父,萬般不得已才将你托付給别家撫養,還是精挑細選才挑中淩家這麽好的人家。事出有因,何必置氣?”
淩岑梗着脖子說:“又用不上他,留着他吃白食?我們家又不是慈幼局。”
烏穆塔達認子一事被淩岑快刀斬斷,事後淩铛從淩淮口中得出此事,很是惋惜了一陣子。
有關于淩岑在書中的劇情她記得一個大概,烏穆塔達雖不善言辭,卻稱得上是一位合格的父親。
烏穆塔達是荒漠迷城的祭司,蠱術巫術出神入化,盡心輔佐聖女掌管沙漠綠洲那座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城池。
淩岑的母親是江湖邪派送于西疆長老的禮物,她本是聽琴山莊的小姐,一手紅鞭用得宛如遊龍,不曾想,邪派半夜找上門尋仇,一夕間被滅了族。
唯她獨活,又因貌美而被掠至邪派充入媚坊,她伏低潛伏,讓她學什麽都肯學,自此能歌善舞,更會媚術惑人心,爐火純青。
派裏将她送給了西疆長老做玩寵,她借此暗殺了三位長老,挑起江湖與朝堂的紛争,引得西疆國派兵圍剿邪派。
反間計成功了,邪派被朝廷清剿,斬草不除根,派中仍有餘黨追殺她報仇,她便逃到了荒漠迷城,遇到了城裏的祭司烏穆塔達。
書中有關于淩岑父母之間發生的事描述不多,隻知淩岑母親先撩撥的烏穆塔達,烏穆塔達不懂情愛,不代表是塊不開竅的木頭,因此,常年勾搭,天雷勾地火終有失蹄,一不小心就懷上了孩子。
好巧不巧,孩子剛生下來沒幾天,仇家找上門。
他們拿城中百姓性命要挾烏穆塔達交出淩岑母親,烏穆塔達心有大義舍不下百姓,私心更割舍不了自己的妻子。
她沒讓他爲難,獨身一人跑了,還揚言挑釁,領着一衆仇家追出城外。
烏穆塔達匆忙趕到時,她似乎專等了他來一般,橫刀于頸側嫣然一笑,在包圍圈中将刀刃抹得決絕,當場身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