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家候在大門外,翹首盼着他們歸家。
一下馬車,阜安飛撲上來,淩铛沒料到阜安又長胖了不少,硬生生被他往後撞退。
“四姐姐!”
得虧淩淮充當了一堵肉牆,淩铛才不至于撞車轅上頭,她揉着阜安肉嘟嘟的臉蛋,無情嘲笑他,“小七啊,你真該減肥了。”
淩岑手臂勾搭着淩淮脖子,幾乎把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全吊淩淮肩頸,“等你倆好久了,怎麽才來啊?試試我新學的絞術。”
哥倆身高差得有點大,淩岑死挾着淩淮,令他走不動道,淩淮直往一邊推開淩岑湊他跟前的臉,說:“不想躺大門口就趕緊撒手。”
“有本事你自行脫身。”淩岑死纏着他。
淩淮掙不開,無奈輕歎,一擡眼,見到淩靜被她婆婆楊母攙扶着跨上門廳,掃了淩靜一眼,先跟楊母打招呼,“楊伯母。”
今日的淩靜沒以往打扮得精緻,脂粉略施,钗環寥寥,衣着寬松,鞋底平薄,眉眼婉約平和。
她眼下這副狀态,淩淮曾于上一世淩铛身上見得,阿铛那是初脈出身孕,颦笑間皆與平素有别,通身萦着特有的一種溫柔。
淩淮低眸一掃淩靜腹部,當即心領神會。
“三姐……”淩铛隐約覺得眼下的淩靜給她刮目相看的錯覺,來回将淩靜一陣打量,又去打量護她如犢子的楊母,一個大膽的猜測浮于腦中,當即脫口出聲,“你有了?”
“嗯。”淩靜颔首,柔柔一笑。
淩岑撒開淩淮,笑嘻嘻接話:“四姐姐好眼力,已經快兩個月了。我當舅舅了!”
想到楊甘那副流裏流氣的浪蕩樣,淩靜更是說一不二的行動派,淩铛當即覺得他倆新婚幾個月就懷孕,實在見怪不怪了。
一回家,淩铛找上淩岑,在疾已院子裏赤手空拳對招。
淩淮立于檐廊下,身側站着疾已,淩淮說:“三姐夫生得高大,三姐肚裏的胎兒不會小,勞煩你平日裏多費神三姐飲食,再讓大姐把三姐接回家裏照料,少卧,多走動,胎兒不能養太大,難生。多找個産婆上家裏貼身服侍。”
“我省得。”疾已側目看他,“五少爺淵博。”
淩淮笑而不語,他實在談不上淵博,隻因親身曆經過。
前世阿铛懷上時,他親舅舅秦邱曾提到過他生母懷他時,因自身骨架嬌小,而腹中胎兒太大,險些難産。
秦邱枕于房頂,望着天邊明月,粗砂着嗓音說:“南國的姑娘嬌媚似水,惹得北域的男兒魂牽夢繞。我娘當年住淮岸浣紗,我爹年少輕狂,于外出遊曆時對其一見傾心。後來南北起戰事,爹行兵打仗攻入南國,便在南國一個小村裏救了個姑娘,那姑娘名喚月娘,就是當年淮岸浣紗的姑娘,她後來就變成了我娘。”
“娘生我時因腹中胎兒太大而難産,胎兒保了下來,她變作一彎新月高高挂,爹一夜白頭,還打小就哄我,說是被我活生生氣白了頭。爹偏心閨女,我姐及笄三年都不肯許人家。豈料一朝撞入帝王眼,一頂小紅轎,擡入宮苑高牆。她盛寵不倦,仍舊淡泊如水,不争不搶,卻還是逃不開權勢紛鬥。短短幾年,又作一彎月牙上梢頭。”
“初一是娘,初二是姐,她們都是月,我們是太陽。熹微晨光可同見日月東西向,待日漸上竿頭,月再難覓。”
秦邱對他說:“南國的姑娘好似天上月,看似眼前人,實如鏡花水月一場夢。齊淮,北域的土地貧瘠,養不好那等如水似月的人兒,你好自爲之。”
可謂一語成谶。
淩淮遙望院裏打鬥的淩铛,此時她雙腳踩地,重踏出一個圈,但見漸起黃葉紛飛,她穩立在圈内,裙擺翩飛。
淩岑收掌斂勢,亮出一口白牙,笑道:“四姐姐,你輸了。錦衣玉食徒長一身膘,生疏了吧。”
老太太不讓她舞棒弄棍,日常隻能去馬場跑馬松下筋骨,幾個月下來,拳腳确實生疏了不少,她不服道:“比賽馬,來麽?”
“不來不來。”淩岑驕傲得鼻孔朝天,他慢悠悠伸出食指,朝她擺晃,“賽馬你更赢不了我。宮學騎射是要考核的,我向來奪一甲,跟你拿來解悶的騎術可不一樣,奉勸你還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一大家人團聚一桌,說說笑笑用完午飯。
淩淮單獨找上淩靜,詢問家中近來發生的事。
“甯家攏共來了幾次?”淩淮問她。
“往家裏遞了不少次拜帖,一次都沒見,卻擱私下裏堵了大姐好幾回,話裏話外要談合作。”淩靜繡着嬰兒小帽,“對了,此前甯三公子在績昌曲鎮娶的妻子,前不久病死了。”
“病?”淩淮攏上扇子,“可知得了什麽病?甯家可不會娶一病弱妻子過門。”
淩靜緩緩拉出針線,“喪事辦得急,不曾停靈,當天晚上就擡上了山。”
淩淮把玩着扇子,開開合合,扇面提字掩合又展露。甯家的事變得撲朔迷離,他思索良久,摸不到頭緒,問:“上一世有這出嗎?”
淩靜蹙眉細想,“甯三當初入仕不久,便娶了謝闾的二女兒謝芝。尋常跟她聊天,隻聽說家裏有個貼身丫鬟擡了通房,并未傳出有什麽亡妻。”
淩淮起身,來回踱了一圈,說:“去年甯家向李觀棋下了一道追殺令,當夜被我們抓個現行。不久,便傳出甯三病重,甯家忙着給他覓醫尋藥,就此罷手。可這一年多,沒得到甯三痊愈的消息,反而還喪妻,更是倉促辦了喪,你說這其中,是否發生了什麽我們不知道的事?”
淩靜停下針線活,凝神仔細往前思量,“甯家當初急着要大姐去沖喜,而甯三還曾被斷言命不過十六,沖喜那年,甯三年方十五,該是時日不多,所以才有沖喜這一出。”
“大姐跑了,另找了一個頂替。”淩淮回憶今生初見甯三時,他那時的身體狀況,臉色蒼白了些,精氣神挺足,瞧着不像是将死之人,“沖喜當真如此靈驗?”
二人對視一眼。
淩淮低笑:“我甯可相信用了什麽靈丹妙藥。”
淩靜蹙眉:“什麽靈藥這麽邪門?非得拿人命入藥?”
淩淮提步往外走,“問問阿岑不就知道了。”
找到淩岑時,他正擠在門廳瞧熱鬧,身側的淩铛端着碟瓜子花生,看得津津有味。
淩家大門口堵着家丁小厮,哄嚷間傳出女子破空的尖利嗓門,隐約見得淩瓊和疾已并肩站在門外階上。
“出了什麽事?”淩淮詢問。
淩岑回他:“有個女的,自稱是二哥未過門的妻子,拿着定親信物,吵着要見二哥。”
恰好淩靜找了過來,一聽這話,步子一怔,忙身上前。
淩淮側目看她,二人對視一眼,眸中同時閃過一抹恍然。
二嫂。
績昌曲鎮鄭記鐵匠鋪,鄭鐵匠的獨女鄭邴素,性格豪爽,不拘小節,臂力驚人,自會拿勺便會敲鐵打刀。
“大姐姐,快快請她入内。”淩靜揚聲向外喊,圍堵門廳的家仆聽到她出聲,一緻讓出一條道。
正對門口的鄭邴素當即見到淩靜,她焦急不耐地神色頓時化爲驚喜,扛着一麻袋家當,三步做一步跑進門,熱情喚道:“三妞兒!”
鄭邴素生得壯實,不同于時下一般女郎,她膚色如麥,一身粗布麻衣裹着圍裙,腰間挎了一柄彎刀,頭戴一方玫紅包巾,臉盤子圓潤,笑時有個深酒窩,裏頭盛着福氣。
“鄭姐姐。”淩靜由着她拉着自己來回轉着打量。
“幾年不見,三妞兒都長成大姑娘了,我差點沒認出來。”鄭邴素猛地一頓,“喲,還懷上了?幾個月了?哎喲喂,誰這麽好福氣,娶了我家三妞兒。”
鄭邴素性子熱情,待人真誠,還是自來熟,打心眼裏把淩家當自家,打量完淩靜,又一把逮住擱淩靜身邊護着的淩铛。
好一陣上下左右的端詳,嘴裏贊歎不絕,“這丫頭誰啊?不會是四妞兒吧?咋養的?咋一下子變這麽俊?以前咱倆待一塊兒,都說是我爹養的幺妹子。”
一旁的淩岑見狀要溜,沒來得及,祝羅英眼疾手快拽住他後領子,單手轉過淩岑正身,打眼一瞧,當即揚聲大笑,“這麽猴,眼角一顆美人痣,指定是六小子,錯不了。你送我的那條蛇我還養着呢,前幾年鬧饑荒鬧瘟疫,硬是沒舍得吃。”
她掃到淩铛身後的淩淮,擡手拍他肩膀,手勁兒大,拍得淩淮溜斜肩,她樂呵呵地說:“五小子都長這麽高了,都快成大小夥了,長這麽俊,讨姑娘喜歡咧,書念得咱樣啊?小七呢?怎麽沒看見?那會兒見他還是個奶娃娃,如今該四歲了吧?”
鄭邴素探頭向裏瞧,終于問出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你二哥呢?不在家?”
淩岑揉着被鄭邴素扯衣領勒疼的喉嚨,說:“二哥在外打仗。鄭姐姐,我怎麽不記得你跟我二哥訂過親?你不會是見我家有錢了,巴巴找上門訛我們一頓吧?”
祝羅英眉毛一豎,叉腰,當即提了嗓門說:“我怎會訛你們?當初我好不容易說服我爹同意這門親事,你二哥還收了我荷包,跟我說好回去就讓李姨上門說親的,誰知李姨出了事,婚事就這麽耽擱了。”
她眸光微閃,似有淚花。她利落擡手抹汗,卻是從鼻子往額頭上抹,順帶抹去了淚花,她一甩手,接着說:“我在家專等了他三年喪滿,一直等不來,這才四下打聽你們家下落,知道你們搬去了榆州上賦,我立馬收拾了包袱趕過去。誰知道你們又搬了家,幾下打聽,才知道你們搬來了京城。這不,租了頭爐子,連夜趕了來。”
聽到她說的話,淩铛驚詫又佩服。
古代交通不便,車馬勞頓。她一個年僅十八的大姑娘,孤身一人,由窮鄉僻壤一路橫跨多少州郡縣城,吃了多少颠簸,耐了多少風吹日曬,才能平安抵達京都,光是付出行動,都得積攢多大的勇氣去動身,其中又花了多少毅力堅持。
淩瓊拿眼神詢問淩靜怎麽安置鄭邴素?
這姑娘可是位牛人,别說是古代了,她這千裏追夫的精神,擱現代也是頭條新聞勇氣可嘉。
送上門的媳婦,淩鋒要是不喜歡,一個處理不當,那可就是燙手山芋啊。
淩靜朝淩瓊微點了下頭,又忙安撫鄭邴素,“鄭姐姐你先住下,待過完年,二哥回京複命。你倆的事我們不好插手,等二哥回來,你當面問他個明白。”
“他現下在哪兒?我找他去!”鄭邴素拎起麻袋準備要走。
淩靜牽着她往裏去,說:“邊疆駐軍重地,閑人免進,你去了二哥也不好見你。不急,留下來養得漂漂亮亮的等二哥回家娶你,我可是認定你當我嫂子了。”
鄭邴素反倒變得扭捏,她扯了扯衣角,吞吐道:“那,這,這多不好意思啊。還沒嫁過來,哪能住進來,會不會給你家招閑話?”
“就怕閑話不夠多呢,”淩靜笑着打趣她,“拿閑話捆了你,免得到手的嫂子飛了。”
安頓好鄭邴素,佩詹卿上屋裏作陪。
淩家大小擠進淩瓊屋子議事。
淩岑先問出了聲,“她真是二哥心上人?”
淩靜含笑點頭,垂下的眼睫掩藏了眸子裏的悲凄。
上一世鄭邴素也是這個時候找上門,二哥淩鋒沒多久回京,他二人倉促成婚,倒是沒想到鄭邴素能生養,一胎就是倆兒子。
二哥淩鋒奉出大半生忠心護守邊境,北震北域,西征西疆,開疆擴土,與親人聚少離多,以萬千将士的性命換來南國盛世太平,到頭來卻被扣上通敵叛國的罪名。
蔺夷隆明面上力保淩家做樣子,背地裏下絆子置死地。
昌隆五年冬月,二哥淩鋒陣亡,屍骨無存,鄭邴素把兩個兒子托付給了大姐淩瓊,三尺白绫挂上梁,緊跟了去。
不曾想,來年春月,甯家被指證謀朝篡位,挂上前朝餘孽的名頭,幾經周折,延期又延期,依舊判了滿門抄斬。她被軟禁後宮,束手無策。
她那兩個侄兒自此下落不明。
蔺夷隆啊,她怎能不恨!
帝後情深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