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打祝羅英?”淩铛無辜反問。
“呃……”司允鑰詞窮。
“她姑姑不是太後嗎?我能打太後的娘家人嗎?他們祝家人打傷我的臉,害得我痛了好久,當時還了一腳回去,如今一想隻覺不解恨,我還想再打幾下。”淩铛表示躍躍欲試,拉了她直往外跑,“鑰姐姐跟我一起吧!”
“我不去!”司允鑰吓得臉慘白,“放開我!”
淩铛不撒手,生拉硬拽要拉她出府幹仗,司家姐妹上前勸解,鬧鬧哄哄,吵吵囔囔,哭哭啼啼,鬧得烏煙瘴氣。
鬧到老太太跟前,好巧不巧,今天大老爺司允冶竟然在家,還正好在老太太院裏叙閑。
司允鑰手腕被淩铛拽得通紅,趴老太太膝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老太太忙着哄人,沒空找樂得當傻子的淩铛訓話。
所以淩铛被外祖父司允冶順走了。
來司允家有一段時日了,還是第一次跟外祖父司允冶獨處一室。
她渾身不自在,跟身上爬虱子似的,别扭得緊。
司允冶着束袖常服,黑白相間的發,悉數盤于頭頂僅拿一頂冠玉緊束,蓄了須,額廣鼻挺,眉目灼亮,清癯文雅,上了年紀還依舊風采不俗,不難猜想他年輕時該是何等俊秀人才。
他坐姿悠漫,單手擎了茶盞,問:“習過武?”
“嗯,略會一點拳腳。”淩铛暗以爲他會盤問訓話,沒想到是溫聲慢語問出這麽個刁鑽問題,難道是暗指她弄疼了司允鑰,拐着彎地說她太粗魯?
他又問:“會射箭嗎?”
淩铛謹慎回話,“會一點。”
他笑,接着問:“可會騎馬?”
“也會一點。”就是騎久了屁瓣子疼。
“那就好。”司允冶撩袍起身,“陪外祖父去跑馬。”
淩铛驚詫,呆望着他往外走。
司允冶見她木原地沒動,停步回頭看她,笑着催道:“铛丫頭,跟上。”
“哦,好。”淩铛小跑跟上他。
一路來到府邸的小型跑馬場,白胡子老頭牽出一匹溫馴白馬,配好鞍辔,調試缰繩,笑盈盈遞淩铛手裏。
老頭拍着馬腮,交出馬鞭,對淩铛朗聲說:“這馬聽話,小姐上馬試試?”
淩铛接了馬鞭,利落翻身上馬,扯緊缰繩,試了下手感,微俯身,緊接着呵出聲,同時夾馬腹,馬應聲擡蹄。
但見鬃毛飛揚,裙擺腰帶飄絮,遙聞馬蹄聲伴着環佩叮鈴,明眸皓齒的姑娘化作一抹霞光奔于馬場外圍。
老頭慈望着馬術精湛的淩铛,目光泛着追憶,說:“是璃姑娘,又不是璃姑娘。”
司允冶說:“是她的孩子,淩铛。”
“鈴铛?”
“淩雲壯志的淩。麻煩章叔幫我那老家夥牽出來,我帶铛丫頭出去望望風。”
“好嘞。”
淩铛見司允冶牽着馬,緊了缰繩,停馬下地,“外祖父?”
司允冶輕撫馬脖鬃毛,說:“地兒小,跑不痛快,外祖父帶你去外面跑一圈。”
淩铛沒說話,眼睛卻愈發亮閃。
一老一小,一前一後禦馬奔出金玉巷。
淩铛實在沒想到她那斯文寡合的外祖父竟如此開明落拓,領着外孫女騎着馬招搖過市,直奔出集市,徑入東郊地界。
對于東郊路,淩铛沒出來幾次,不認得路,還是跟着司允冶踏入一條覺着眼熟的巷弄,才恍惚驚覺此乃通往淩家住宅的巷子。
果不其然,進去沒跑出多遠,就見得淩家大門支出來的石階。
淩铛不傻,怎會不知司允冶是專門帶了她來這裏,應該,更不會隻讓她過家門而不給入。
司允冶馭馬駐足于淩家門前。
“外祖父。”淩铛此時萬分感激他,外祖父該是性情中人,而不是頑固不靈的古闆迂人。
司允冶笑道:“着實口渴,铛丫頭能帶外祖父進去吃盞茶嗎?”
“好啊。”淩铛翻身下馬,上階敲門。
守門小厮開門,見來者是她,頓時驚喜:“四姑娘?!”
“四姑娘回來了!”喊聲一聲接一聲喊徹門前屋後,盤旋于回廊長檐久久不息。
淩铛帶着司允冶剛走進二門,就被火急火燎跑來迎她的淩瓊抱個滿懷。
“想死我了!”淩瓊緊箍着她。
疾已不慌不忙地現身,眉清目朗地望着她們,又看了眼司允冶,朝他颔首示意。
緊随其後是腳程急切的佩詹卿和淩靜,淩靜腳後跟尾随了楊甘,以及拉拽着章冬婆子和钏婳婆子的阜安,落在最後的是葵青。
淩铛向家裏人介紹了外祖父司允冶,司允冶不端架子,言談和氣舉止溫儒,在花廳裏和淩瓊聊他外行的生意經他都能接上話,跟疾已引經據典聊人文地理風貌聊得相見恨晚。
淩铛去了後院絮叨。
佩詹卿贊歎:“你外祖父倒是個和善人,難怪到我們這一輩,京都還盛傳司謝兩家大公子世無雙的美稱,不愧是世家貴女個個擠破頭也想嫁的如意郎君。今日托四姑娘的福氣終得一見,名不虛傳啊。”
淩靜笑道:“常聽說你外祖父待你外祖母情深義重,至今不曾置妾,甚至連個通房丫鬟都沒有,可是真的?”
“嗯。”淩铛點頭,“司家有承家業者不納妾的祖訓。”
佩詹卿豔羨不已,“原來是家風肅正。不過規矩都是死的,還得是你外祖父形端表正,你外祖母更是才貌無雙,所謂郎才女貌,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淩靜打趣她:“你說這話可就謙虛了,我可是聽說了啊,自你嫁進阜家,肚子一直沒動靜,當時外面的流言風語不少,阜少爺不也一心一意守着你?”
佩詹卿低眉,輕聲說:“若沒有他真心以待,我斷不會舍命護他家業,一刀抹了脖子跟了去,可得自在。”
不願見她把日子過得如此苦乏,淩靜寬慰她說:“你要有心,天下男人多的是,我幫你留意留意。”
佩詹卿轉臉看向阜安,輕撫他頭頂,說:“此生得一有心人足矣,我早已歇了塵心。隻想着多賺銀子,把淩家生意盡力做大,遍及各國,同時盼着安安成人,好頂我阜家大梁。”
不愧是盡得淩瓊真傳的關門弟子,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狠心斷情絕欲,專心事業。
淩靜不勸,隻說:“起初大姐姐也說了差不多的話,現如今……”話留一半,眼尾半勾,她夾着戲谑,“栽了,擱和尚那兒栽了跟頭。”
“誰能比得過三姑娘你啊。”佩詹卿輕推淩靜額頭,拿她開玩笑,“見天就是日上三竿不睜眼,一下地就扶腰喊酸。酸的咧。”
淩铛:“……”二位開了葷的婦道人家,麻煩注意下影響,照顧下生理未成年心理能開火箭的僞少女,能聽懂。
留在淩家吃完晚飯才打道回府。
臨走前,淩岑偷塞了一包瓶瓶罐罐給她,悄聲說“全是給你準備的好東西”。
司府入夜,府裏廊檐下挂着燈。
大夫人替丈夫司允冶更衣,柔聲道:“下面回話,說你今兒下午帶阿铛騎馬去了淩家,這麽大把年紀了,怎麽還跟個孩子似的,不嫌招搖?”
司允冶笑道:“招搖好啊。如今滿京城都知我司允冶認回了孫女,淩家那幾個孩子都是我外孫,我司允冶可沒絕後,你往後可以挺直腰杆告訴那些碎嘴人,你生了個好閨女,給你留了七個外孫。一表人才,個個頂好。”
大夫人嗔他一眼,“孩子們都見到了?”
“老二在外打仗,難能一見。倒是見到了老六,模樣是真難得,見人先存三分笑,打眼一瞧就知是個機靈人,察言觀色會來事。”
大夫人并未開顔,反而愁了眉頭,篦着長發,鏡面顯出縷縷白發摻雜其間,她頓了動作,說:“哪兒來的七個啊。大的……暫且不提,就說那三姑娘吧,怕是跟祝家有些淵源,還稀裏糊塗地把自己給嫁出去了。而最小的那個孩子,是阿梨收養的。滿打滿算也就四個孩子。”
司允冶取了她手裏的篦子,托發在掌心,細妥梳理,說:“我家姑娘養的孩子,就是我的外孫。”
室内燭光搖曳,大夫人變得面孔模糊,她低了聲音說:“阿鑰那丫頭養刁了性子,琉丫頭這麽些年的修身養性全做白功,自己端不清斤兩,養個孩子還養岔了性不知輕重,着實傷我心。琨哥兒近來也不怎麽安分,真當我大房是那麽容易伸手就能乞吃白拿的?”
“暫時要委屈你一陣子了。”司允冶擱下篦子,扶轉她身子,傾身,唇落在她眉心,“老太太上了年紀,受不得氣。她歲數大了,孩子心性,心眼裏隻想着家和萬事興,子孫滿堂,承歡膝下,頤養天年。眼下不值當去撕破臉。”
大夫人捧住他臉,柔聲說:“婆婆待我如親生,這麽多年,我一直未曾生養,她也從不曾插手你我之間的私事,婆婆明事理,我又怎能不處處替她着想?她更是你娘親,我亦是待她如親娘,日夜盼她高壽安康。家私龌龊我打小就見得多了,委屈談不上,隻是擔心阿铛心眼實在,見不慣,愈發跟我生分。”
“夫人多慮了。”司允冶說,“铛丫頭心懷開闊,大智若愚,莫小瞧了她。倒是老五淮哥兒……”
“怎麽?”
“觀音面,會吃人。”
大夫人驚怔。她蓦地回想起,上一次他說“會吃人”這話時,還是拿來形容野心謀篡晉朝的周武帝。
“心思缜密,深不可測。會吃人好啊,我司允家後繼有人了。”司允冶挺直背脊,“我不在家,得勞煩夫人平日裏多提防着些,少讓家中子弟去淮哥兒面前觸黴頭,别到時候弄出個屍骨無存的荒唐事鬧到太太跟前,氣壞了她。太太要有個好歹,一分家,三房二房别想欺淮哥兒頭上占便宜,一不小心惹急了他,他絕對做得出剔枝刮葉的狠事來。”
“這性子……”大夫人皺眉。
“定性了。”司允冶莫可奈何地搖頭,“我私下派人去查探過。上賦城阜家命案,一反再反,蓋棺定論的死案子硬是被反了。當時淩家家裏就一個三姑娘管家,铛丫頭不擅此道,唯剩下一個識文斷字懂律的淮哥兒。”
“你就那般笃定是他出的主意?”
司允冶撫須一笑,燭芯滴落蠟液,順着細長蠟身滑落至燈盞凹槽内。
前不久的夜裏,淩淮叩安,卻沒急着回去,反而開口說了一句:“我能信你嗎?”
司允冶凝視他,“此話何意?”
淩淮拿出幾封陳年書信,前不久托了疾已回上賦祖宅後山現挖的,他說:“大姐淩瓊的身世,以及你假借前朝文貞皇後之手,與獨女司允璃保持書信往來,告知她藏匿于周廷的前朝舊臣人員名單,并附帶恭安帝真正的退位诏書藏匿點。我比照你日常筆迹習慣,探知這些書信,全出自你手。”
司允冶撫着杯盞沒作聲,不承認,也不否認。
淩淮情緒起伏難定。
上一世,司允冶明明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沒做。不,他并非什麽都沒做,他還做了一件事,便是藏于暗處抄了甯家,推着甯家即将達成所願,他卻硬生生腰斬甯家一心複國的登天路。
甚至不用去探究,便知他爲何要那般做。
他僅是替女報仇。
司允璃死于甯家之手!甯家必須死,還不得好死,要死于壯志未酬,死得窩囊。
上一世的甯家,拿血緣關系綁縛着淩瓊幫忙斂财斂糧,大花财帛拉攏前朝舊臣,更别提還有手握兵權的淩鋒,兩家一步步發展至威懾皇家。
當初,蔺夷隆能那麽輕而易舉地篡取幼帝的皇位,其中除了謀臣匡堰,更有司允冶隐于暗處推波助瀾。
結局可想而知,攝政王蔺夷隆登基後,幼帝時期威脅到皇家的甯家和淩家會是什麽下場?
不外乎一個死。
由頭都是現成的,前朝餘孽。
上一世的司允冶沒有理由對淩家心慈手軟。
大姐淩瓊非是司允璃親生,反因她吃盡苦頭而殒命,還去親近甯家,司允冶有怨。二哥淩鋒死于戰場,他身在朝中鞭長莫及,怕是私底下找過淩鋒談過,提點過,但依淩鋒那一根直腸子的執拗性子,不會将他說的話放在心上,更是一心撲在疆場,拒絕回到司允家明哲保身。
三姐淩靜嫁給了蔺夷隆,一路從王妃陪他做了皇後,感情深厚,司允冶不擔心蔺夷隆會處置自己的女人。
而他自己,那時早已身處北域宮廷,對于周朝的明争暗鬥有心無力。
淩铛、淩岑、淩安又失蹤,下落不明,更何談見上一面,司允冶由始至終都認爲親女兒的孩子隻有一個,那便是淩鋒。
所以,司允冶借由蔺夷隆的手除掉了甯家和淩瓊,沒想到蔺夷隆心狠手辣,還暗中害死了淩鋒。
司允冶就這麽一個親外孫,怎會不報仇,所以就有了後來的淩靜夜宴弑君,放火燒宮城。
前世緻使淩家死絕,周姓皇帝個個短命,而其間所發生的一切緣由始末,都因這一封封被塵封于“桃李雙姝”的閨信,被今生陰差陽錯間而揭開謎團,才終于串了起來。
直到此刻,他才知曉什麽是世家權貴掌天下大勢,掌皇家性命,不費一兵一卒,更無需露面,間接殺人于無形。
甯家算什麽啊?頂多算是始作俑者。
司允冶才是真正的暗箱操作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