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聞聲卻笑了,笑得開懷。
大夫人松了一口氣,面露不解地出聲詢問:“婆婆?”
老太太揉着淩铛頭頂,笑道:“我喜歡這傻丫頭,比璃丫頭讨喜。璃丫頭性子太悶了,倒是沒想到會生出這麽個小東西。這丫頭性子完全随了她爹,實誠,說話直。”
提到女婿,大夫人笑得勉強,她從頭到尾都不滿意那門婚事,如今女兒女婿還落得這般凄冷下場。
老太太拿餘光瞥了大媳婦一眼,歎着聲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往前看。璃丫頭不在了,不還給你留了個念想嗎?小丫頭叫什麽名兒來着?”
淩铛不理她,一心一意地夾菜扒飯,把二愣子人設執行徹底。
淩淮替她回道:“姓淩,名铛,鈴铛的铛。”
“名兒取的不錯。”老太太望着淩铛笑,吩咐心腹丫鬟把她愛吃的菜擱她跟前,“姓得改改。”
淩铛轉臉對她說:“淩铛好。”
老太太和藹哄她:“姓了司允才好。”
“淩铛好,我喜歡鈴铛。”淩铛擡手指向檐鈴,天公作美,炎炎夏日裏恰好一陣風拂,霎時鈴鈴作響,“好聽。”
大夫人柔聲勸道:“阿铛,聽太太話。”
老太太卻放棄了,歎道:“暫且由她吧。鈴兒一響,确實好聽。人一走,往事作古,沒誰有那閑心去計較那些陳年舊事,一個姓罷了,替她留着吧。等把這丫頭養熟了,便改名司允淩铛。”
說着,老太太轉向淩淮,問起日常飲食起居,以及他在宮學裏的功課。
淩淮不驕不躁,應答如流,老太太聽得直點頭。
吃完午飯,挨個兒認了人,大體上混個臉熟,安排居處卻犯了難。
老太太要把淩铛擱自己身邊養着,淩淮放大老爺身邊教養,淩铛死活不肯離了淩淮,男女設防,再是姐弟,司家也不願意讓他倆共處一室。
僵持到最後,老太太吩咐丫鬟把她院裏的正居室兩側的夾間收拾出來,讓他倆一左一右各住一間。
白日裏見的盡是女眷,晚間才見到男丁,大老爺司允冶襲爵,繼子司允琨朝中任職,以及平輩兩位大房孫輩公子。
夜裏上了燈,淩铛去淩淮屋裏找他說話,一進屋,轉身時順手掩上門,将緊随身後的兩位丫鬟擋在門外。
“這……”丫鬟相視爲難。一人留守門外,一人趕緊去回禀老太太。
淩淮早有所料地擡簾出來,見淩铛趴門上貼耳偷聽外面的動靜,蓦覺好笑,緊上前别上門闩。
“去裏面說。”
淩铛跟着他去了内室,說:“我那外祖父怎麽安排你的?還讓上宮學嗎?”
淩淮說:“除了每日早晚上他院裏請安,其餘照舊。”
淩铛癱坐椅内,哀歎道:“府裏實在太大了,才逛了半天就整得我暈頭轉向,難分東西南北。人更是多,這個姨娘那個舅母,這個妹妹那個姐姐,什麽哥哥弟弟的,沒有哪個是醜的,可我眼睛都盯花了,硬是記不清哪個是哪個。不行了,我審美疲勞了。”
“可還記得我是誰?”淩淮倒了一杯茶,遞她手上,打趣一下,接着說,“你隻需記住大房的人即可。其他的,自會尋了時機上跟前來巴結你,順眼的,記個樣子,合不來的,打發了就是。”
“要是連你都記不住,那才是真完蛋了。”淩铛捧着茶,欲哭無淚,“話是這麽說,可我連舅舅家那四個孩子的長相都記不住。還有我那小姨和她女兒,一天内見太多人,我臉盲症犯了。”
淩淮說:“他們也無需你記。如今這府上,除了老太太和你外祖母、外祖父,誰見了你我都得禮讓三分。”
淩铛不解,“啊?”
淩淮笑道:“你外祖父至今未讓繼子承爵,你外祖母更是大張旗鼓認回你,便是爲了告知司家衆人大房後繼有人。爲何要捎帶上我,因爲你外祖父打從一開始就有這打算。不僅是我,大姐他們也在其列,緩兵之計罷了。不然你外祖母白日裏客客氣氣登門帶走你是爲哪般?”
“那算客氣?”淩铛不認同,“就差拿刀架脖子上了。”
淩淮搖頭低笑,“皇後都親自出面了,還不客氣?單憑今日大姐在花廳回皇後話時的推辭,就已是忤逆欺上的重罪。而皇後僅是口頭上立威,并未降罪,可謂是格外開恩。”
醍醐灌頂,淩铛于此刻才感覺到尊卑等級森嚴,皇家等同于蒼天睥睨頭頂,凜凜不可逾越,嘉賞罪罰皆屬恩賜。
“大姐他們不會來的。”淩铛擱盞,摩挲着杯身,“這裏處處長着眼睛。光鮮亮麗的皮囊下又裝了副什麽心腸,就算請來孫行者使出火眼金睛都看不穿。”
“孫行者?”淩淮又須臾了悟,笑問,“你又何時知曉大姐講于說書人攬客聽趣,而傳出來的奇聞雜說?”
“阿岑講給我聽的。”淩铛立馬扯出淩岑頂缸。心裏卻吓得半死,幸好淩瓊對外講過《西遊記》,要不然被淩淮抓住她馬腳,還不知要編多少謊話搪塞他。
淩铛轉開話頭,奔向書案,拽了支筆,又順手薅了張紙,說:“正好,你明日要去宮學,順帶幫我捎封信給阿岑,讓他交給大姐他們報平安,免得他們在家擔心。”
淩淮自覺替她研墨。
淩铛落下擡頭,另起一行要寫内容時,又頓住。
“怎麽了?”淩淮立她身側,微傾身觀望,以爲她提筆忘字,遂問她,“忘了哪一字?”
淩铛說:“爲防偷窺,得設一套密語傳書。”
“嗯,确實如此。”淩淮順口誇她,“還是阿铛想得周全。”
淩铛轉頭看他,“你腦子轉得快,你來想一個。”
他站她身側離得近,下巴颏幾乎擱她肩頭,她忽地轉臉,險些撞他臉上。
她嘴巴比腦子動得快,話說完了才反應過來,面對面近乎咫尺的距離,呼吸交纏,一片熱融融的紗霧撲于面頰,仿佛要化水。
淩铛卡殼死機。
那一瞬的猝不及防,漫長,又短促。
淩淮眼睫微斂,黑沉的眸子變得黯晦,他矜持地往後退了些許,秉承君子端方,止乎于禮。
淩铛回神,重啓腦子。
她飛快轉回去,紅着臉,緊攥着筆,無意識動筆塗鴉。
淩淮問:“這是什麽?新設的密語?”
淩铛一把抓成紙團,随手捏成個紙球,滿屋子找紙簍子。
“在找這個?”淩淮手裏拎着紙簍子。
“真會藏啊,害我找半天。”淩铛憨笑。
“你腳邊。”
“……哈哈,哈哈,今天美人看得太多了,搞得眼神不好使了。”蒼天啊,大地啊,實在是無地自容了啊,趕緊來個地洞鑽進去吧!真是丢臉丢到姥姥家了!
淩淮完全不受影響,自如坦蕩,心無旁骛地提出建議,說:“以圖藏話,會不會太明顯?”
淩铛抿唇,重寫一個擡頭,思量許久,終于提筆寫了内容。
起初,淩淮還未覺出什麽來,直到她寫完一句,他才凝重了眼神。
上一世出自“桃李雙姝”的閨信密語,淩靜專門謄抄了一份,千裏迢迢送他手上,托他解密。
蔺夷隆更是私聘天下能人奇士解信中私密,可惜至死都沒能解出隻言半語。
他年幼時對李氏司允璃的記憶淺淡,回到北域後,平素又忙于政事,難能騰出空暇費神解密。私心覺得信中藏密的事與他北域幹系不大,更懶怠勞心費神去猜解信中密語,便擱置于書屜積灰。
要一直等到阿铛失蹤,四尋無果,他于悲恸中,無意翻出書信,才想起這樁舊事來。他日夜觀摩,想借由解密而緻使自己勞心傷神,無暇顧及他事,更爲淡化心口坍圮出一個窟窿的鈍痛。
他沒來得及解出,就得了阿铛下落。
此後她騙他卻私遁空門遊曆四方,從此蹤迹難尋。不到兩年,他體内蠱毒發作,姻緣同心蠱,他和她體内各植一蠱。
顧名思義,需得心心相印者同心。同心相思者,可同享壽命,可但凡一方移情變心,雙方都不可活,同心共死,不同心亦不獨活。
人心易變,她亦不例外。
淩淮壓下眼底湧動的殺意,他感知到她變心移情,蠱蟲吞食他性命時,他崩潰過,塌崩瘋癫之後,全化作滔天恨意。
他想殺她。
殺她之前須見上一面,坦誠布公談一次,問個清楚,做個了結,給個痛快,死個明白。
豈料死後會重來一世,再見她,殺意波動,終究壓不住相思入骨。蒼天待他不薄,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也願意給她重新來過的機會。
隻要你心如我心,不負不辜,前世種種即可既往不咎。
淩淮眸子微移,輕掃她紅霞滿布的臉頰,嘴角微揚。她并非無動于衷,會意動,會羞怯,會欲說還休,會欲拒還迎,不會拒絕,不會避之不及,即是心裏有他。
他問:“這是什麽?從何得來?”
淩铛謹慎朝他偏去臉,目帶驚訝,“你能看懂?”
淩淮說:“端看字面能理解,可每一字的寫法都不同,似還少了筆畫,藏了什麽?”
淩铛笑道:“娘教我的。我記性差,學了好久。”
淩淮問:“娘怎麽會教你這個?”
淩铛蘸墨,說:“小時候見娘寫信,我幫她磨墨,娘教我認字,我認得快,可一到動筆寫,總是缺胳膊少腿。娘糾正幾次就放棄了,索性由了我,還專門教了我這一套密語傳書的字。這些字少一點筆畫,字迹稍作更改,讀音就不同。還必須在表面上讀來通暢,不讓外人察覺。就相當于在一個字的本身上又拆分自創了一本字典。我死記硬背了五年。”
淩淮指向其中一個難得寫規矩的字,問她:“這個是正常的?”
“不是。”淩铛說,“寫上紙的每一個字,都有其特定的讀法和意思。怎麽說呢,這密語有一套完整的體系,不通門道,任你再聰明,終其一生都摸不到竅門。就像我們平日裏的同音多義字,而這個是同音化作不同字還不同讀法更不同義。複雜吧?”
淩淮點頭:“嗯。”
淩铛笑道:“我教你。你回頭再教給阿岑,阿岑再回去教三姐和大姐,我們就可以保持通信了。切記不可外傳。”
“好。”
淩淮記性好,教一遍就會。
淩铛嫉妒得不行,造物主實在偏心。
屋外房門被敲響,丫鬟揚聲喊道:“铛小姐,淮少爺,夜深了,該歇息了。老夫人和大夫人派人來問過好幾次了。”
淩铛趕緊把信封好,說:“明天繼續。”
“嗯,早點休息。”
淩淮送她回屋,他重新回到内室書案,拿出信封,盯看了許久,燭光打在他面上明滅難定。
他至今記得“桃李雙姝”留存于世的幾封書信内容,方才挑了其中幾句話逐字問了個具細,得出一串人名。
内室燭燈熄滅,隻餘屋中炭盆殷殷暗火剝蝕着未燃盡的紙頁,将其徹底歸于灰燼,掩藏了紙上墨迹。
司允府規矩大,每日晨昏定省,早起不說,還得陪坐陪笑,從大房外祖母喊到三房舅姥,各種舅母姨娘表姐妹。
淩铛頭一天還能裝個新鮮,第二天就開始賴床了,仗着老太太不拘束她,硬是一天比一天賴得更久。
日上三竿,大夫人悄聲問老太太院裏的丫鬟,“阿铛還沒起?”
丫鬟附耳回話:“老夫人昨個晚上高興,由着铛小姐多吃了兩杯酒,醉了。”
大夫人看了眼坐于高堂笑得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無奈歎氣,自打铛丫頭住她院裏,老太太有哪天不高興?
“太太,阿铛妹妹怎麽還沒來?”司允鑰,大房養女的女兒,年方十三,眉眼略匿着嬌蠻。
她是嫉妒的。
以往淩铛沒來,家裏就她最讨老太太歡心,自是處處得寵。可淩铛一來,她才覺出天差地别。司允家的小姐該是像淩铛那般任性由心,不必擔心得罪了誰,更甚至可以不守家中規矩。哪怕那是個腦子不好使的傻子,府中上下都甘心圍着她轉,處處留心捧着她。
老太太笑道:“铛丫頭貪吃,非得和我比酒量,自不量力喝醉了酒,還睡着呢。你們可千萬别學她啊,她鄉下來的,苦日子過慣了,剛回來還不适應,等她住慣了再慢慢教規矩。”
好話歹話都說盡了,堂下的人再有微詞,眼下也隻得陪笑迎合。
淩铛起床時,司家女眷都圍桌用午膳了。
司允鑰不喜歡她,淩铛不是真傻子,怎會感知不出來。
日常不跟司允鑰搭話擠堆。
可架不住司允鑰老愛踩着她以此來捧高她自己。
“阿铛妹妹,今早太太說你來自鄉下,那鄉下又是什麽樣的?你跟我講講嘛,我都沒去過。”
淩铛實話實說:“吃不飽穿不暖,到處都是泥,住的土瓦房。養雞養鴨,年生不好,雞鴨都不生蛋,一天到晚去人地裏偷瓜順菜。”
司允鑰捂嘴驚呼:“你還偷東西啊?”
淩铛揚手,“我還打人。想試試嗎?”
司允鑰幹笑兩聲:“……妹妹可真會說笑。”她眼珠子一轉,又道,“說起這個,之前聽說你在珍奇館打得祝羅英還不了手,可确有此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