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請座于花廳奉上茶，佩詹卿出面接待。
司家不論哪朝哪代都是皇親國戚的大世家，佩家于京城不顯耀，更何談佩詹卿還出身旁支，越發夠不上司允氏的世家圈子。
佩詹卿單跟司允大夫人叙叨來曆出身，就扯了不少閑話，她不着痕迹地拖延時辰，專等淩瓊趕回家出面應付。
“蓬荜生輝哈哈，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淩瓊人未進屋，聲先至。
她一來，佩詹卿陪坐了一會兒，就尋了個借口離身。
司允大夫人問：“四姑娘面上的傷勢如何了？”
淩瓊見她眼底的擔憂不像作僞，又掃了眼甯二夫人，鬧不明白她們今天登門是要整哪一出，客氣笑道：“托您挂念，小妹早好了。”
司允大夫人不時向外打量，說：“方便讓那孩子出來，當面瞧瞧嗎？”
淩瓊爲難，“真不好意思啊，大夫人，我家四妹妹認生厲害，實在不好讓她出來見貴客，一怕沖撞，二怕見了生厭。”
甯二夫人在一旁幫腔，“大姑娘該改口了，大夫人是你嫡親外祖母。你家孩子啊，個個長得沒話說，就唯獨四姑娘會挑好模樣長，簡直跟璃姑娘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大夫人自打見了你家四姑娘，思女心切，那是整日裏茶不思飯不想。愛屋及烏，又牽腸挂肚，便想接了你家四姑娘上司允家小住幾日，以慰相思之苦。”
司允大夫人颔首，“燕丫頭所言甚是。”
小住幾日？
光面子話說得好聽，人一旦接過去，還能再送回來？糊弄誰呢。
淩瓊擱心底冷笑，面上依舊裝得客套，說：“無憑無據的，哪敢亂攀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長得相像之人比比皆是，哪能個個都沾親帶故呢？我們淩家是商人，你們是貴胄名門，四妹妹不知上輩子修了多少福分，才跟名門貴女撞了同一張臉。我們有自知之明，更自知斤兩，娘她是孤兒，淩家收留了她給爹做了童養媳，不可能搖身變作璃姑娘。大夫人怕是認錯了。”
司允大夫人斂了笑，攜了氣勢，肅聲說：“我自己的親骨肉我會不認得？我抱過那孩子，她就是我家阿梨親骨肉，我能感覺到，我不會認錯。縱使沒有血緣關系又如何，我司允氏養個姑娘還是養得起。”
甯二夫人笑意不減，說：“大姑娘，我同你娘有接觸，還買過她親手繡的帕子，璃姑娘的繡品，天底下獨一無二。我也算是看着璃姑娘長大，又怎會認錯？更何況璃姑娘在世前，還親口承認了自己身世。”
她略一頓，接着說：“大姑娘雖有皇上擔保，但此事涉及家事，皇上論理還是大夫人侄女婿，真要鬧到皇上跟前，大姑娘如何都不占理啊。我們知曉你們家舍不得四姑娘，可眼下這般藏着掖着不是個事。大姑娘你當家做主，發發善心，全了大夫人一番苦心，順帶積一份善緣，何必鬧到兩家眼紅成仇的地步？”
恰于此時，廳外傳來内侍高喊“皇後娘娘大駕”的嘹亮通報聲。
甯二夫人聞言僵了些許笑，借着拜跪的姿勢，狀似不經意地掃了眼司允大夫人，她心底直打鼓。
司允家根本不信她，更甚至提防，大夫人竟瞞了她私入宮一趟，專懇了皇後纡尊降貴出面。
宮女内侍簇擁着司允皇後入廳，廳中人請安念萬福，司允皇後忙身上前攙扶了大夫人，即時讓“平身”。
司允皇後攜手司允大夫人行至廳堂上首，落座說：“伯母無需多禮，實在折煞曼瑤了。”
她轉臉看向堂下，淩瓊低眉立于一側，她上下一打量，問得突兀：“你就是淩瓊？”
“是。”淩瓊擡臉，不卑不亢。
“百聞不如一見。”司允皇後說此話時的神情變得莫名難估。
這話說的蹊跷，皇後久居深宮，打哪兒聽說她這麽個一不入流的商女？怎麽聽都覺諷刺。
“謝娘娘擡舉。”來者不善，淩瓊亮出僅有的一點兒謙虛，笑着奉承，“今日得見娘娘一面，更是民女開眼。”
“哪個是四姑娘？”司允皇後開門見山。
“家妹性子怯弱。”淩瓊還是那套推辭。
司允皇後重擱茶盞，厲聲質問：“難道我也見不得？還是你目無尊卑，不把皇家放眼裏？”
淩瓊直視司允皇後，嘴角笑意抿得更深，心裏直罵晦氣。
一直藏于堂後夾間的淩家人眉頭緊鎖，佩詹卿歎氣，淩靜手裏的帕子攥得起皺。
淩铛轉身，一擡腳，淩岑眼立馬疾手快抓住她，他目露不贊同，搖着頭喚她：“四姐……”
她回眸一笑，無畏無懼，她伸手去推淩岑的手，說：“小住而已，不是龍潭虎穴，更不值得你們爲了我得罪皇家。”
手腕上的桎梏消失，淩铛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淩岑吊住淩靜手臂，急切道：“三姐姐，你快想想辦法啊！”
淩靜沉痛閉眼，悔恨道：“我着實沒料到司家會搬出皇後，他們是鐵了心要帶走阿铛。”
淩淮一言不發地緊跟着淩铛腳步追上去。
“五哥等等我！”淩岑瞧見，當即拔腿要追。
淩靜忙出手攥了他，“你别出去裹亂。”
淩岑抗議：“爲何五哥就去得？！”
淩靜說：“他心思缜密，行事周全，此去自有打算。你沖動易怒，說話又氣人，保不齊就得罪了上位者。”
淩铛徑自往花廳大門繞，淩淮追上來牽了她，十指交扣，淩铛在大熱天裏激出一背冷汗。
“你……”淩铛撒不開他。
“阿铛，帶我一起吧。”淩淮與她并行，“司允氏尚未分家，倘若嫡長房憑空多出一個曾孫子，可比曾孫女更招眼。”
“可是，”你不是啊。
淩淮笑道：“我很早之前就對你起了私心雜念，不想你做我四姐，大逆不道，隻想你是我的阿铛，日思夜想的，即是待你及笄就娶你。私情雖不磊落，但不代表我能眼睜睜看着你踏入火坑，這一層身份關系固然令我苦惱，若能行你方便，解你險境，我甘認你做回四姐。我等得起。”
盛夏晴空沒有煙花爆竹，可淩铛腦海裏卻砰砰炸響簇簇煙雲，豔陽高照，她臉被日頭照得火辣。
她此刻恨不得變作木魚，供和尚日夜敲磕，非把滿腦子的紛繁思緒敲空不可。
廳内僵持不下，廳外淩淮牽着淩铛踏入。
淩淮向司允皇後躬身行禮道安，站他身側的淩铛怯怯不敢擡臉，揪着衣角，一縮一縮地偷瞄人。
“阿铛，行禮。”淩淮出聲叫她。
來的半路上，淩淮示意她扮腦子不好使的膽小人，司允家不會去在意一個頭腦不靈醒的傻小姐，更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畢竟這世上沒幾個人願意跟一個傻子計較禮節得失。
淩铛緊挨着淩淮欠身一禮，潦草敷衍。
司允皇後下意識蹙眉，看了眼司允大夫人，見她滿心滿眼望着眼前的小姑娘，她不好說什麽，隻得讓他們趕緊平身，好早早了結這一樁家私。
司允大夫人起身，慈眉善目走向淩铛，語氣可親道：“好孩子，來，上外祖母跟前來，讓外祖母好好瞧瞧。”
淩铛趔身躲到淩淮身後。
司允大夫人見狀，當即神傷黯然，蓦地紅了眼眶。
淩淮即時開口：“回大夫人，四姐她生性膽小，時常糊塗，難得清醒，您莫介懷。您此次前來接四姐去家裏小住，可否帶我一起？四姐平素最依賴我，我擔心她孤身前去，會添麻煩。有我在旁看着，當個傳話人可使得。”
“這……”司允大夫人遲疑，“你是？”
“小子淩淮，跟四姐乃同胞姐弟。”淩淮展顔淺笑，通身書卷氣卻不失少年風華意氣，談笑間愈加眉清目朗，一舉一動更是文雅有度。
司允大夫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淩淮撈出身後的淩铛，輕聲說：“别怕，那是外祖母，是娘親的娘親，你能過去跟她說幾句話嗎？”
淩铛盯着他，又轉臉去瞧司允大夫人，似在思索。淩淮哄着她說了半晌好話，她才肯轉向司允大夫人邁出腳。
司允大夫人頓時喜上眉梢，伸出手要擁她，豈料淩铛止步不前，隔了三步遠的距離看着她。
“外祖母。”
淩铛飛快喊了一聲，又飛快打轉躲回淩淮身後。
“欸……”司允大夫人慢半拍做出回應，淚滾落，她轉身拭淚。
司允皇後趕緊上前安撫，“伯母。”
司允大夫人夾着鼻音說：“我高興。”
皇後說：“回吧。”
“兩個孩子都帶上。”大夫人執着皇後的手，淚花漣漣，一直念叨着往外走，“好啊，一兒一女，我家阿梨會生養。女娃娃像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男娃娃倒是有你伯父年輕時的風姿。好啊好啊。”
一路擁圍着行出二門，淩铛沒忍住，轉頭朝後張望。
隔着人影幢幢，淩瓊領着家裏人緊跟在後，頭頂的太陽實在太亮眼，她花眼，看不清他們眉目，眼前灼灼閃着碎光，令她分不清那是陽光，還是淚光。
皇後棄了轎銮，擠入司家馬車，由東郊駛向金玉巷，相當于淩家到凫祥山宮學的距離。
中途皇後下了馬車，她分道回皇宮。
金玉巷司允府。
大門前石鼓雄壯，登門石階寬又長，此刻站滿了華衣錦服的司家人，正午當陽，個個翹首以待。
馬車停于門前，大夫人先一步下去。
婆子打簾，大夫人朝裏探出手，親迎了淩铛下馬車。
門前圍擁着姑娘們擠上前，頃刻圍了個水洩不通，七嘴八舌問這問那。
大夫人笑盈盈擁着淩铛，忙聲招呼道：“好了好了，老太太還在家等着呢，等拜見了老太太再來尋她一處玩。”
淩淮擡簾露臉，剛還圍攏着馬車湊熱鬧不聽招呼的姑娘們瞬間噤聲。
“誰啊？不是隻有一個妹妹麽？又哪兒多出來位小郎君？”有外向大膽點兒的姑娘竊竊低語。
淩铛一見到淩淮，如同瞧見了救命稻草，即刻棄了大夫人，奔向他。
淩铛本意是想藏身他後背，哪曾想淩淮主動伸手攬她入懷。
司家姑娘們瞪圓了眼，目不轉睛地打量他倆。
“怎麽這樣啊？”
“他倆什麽關系？”
淩铛背地裏掐了一把淩淮腰側軟肉，作死啊。
淩淮報以歉笑：“不好意思，她膽小認生。”
大夫人強忍下滿腔酸澀，出聲解釋，領着姑娘們往門裏走。
司家不愧是名門世族，頂頭上是一位老祖宗，她膝下有三子一女。
唯一的女兒嫁入謝家，長子同娶了謝家女。且餘下兩子俱已成婚生子，子又生孫，未成年的孫子孫女一大堆，又不分家，府上可謂兒孫滿堂。
而當今皇後司允曼瑤，乃三房嫡幼女，不分嫡庶行十二。
大房子孫單薄，過繼的長子生二子二女，還有一位和離在家的養女，她現今獨養一女，此女跟淩铛年歲相仿。
老太太花白了鬓，卻精神抖擻，紅光滿面，來回将淩铛瞧了又瞧，更多的是打量淩淮，目光如炬。
她拄着拐，說淩淮“不像爹不像娘”。
大夫人接話：“像老爺。”
老太太輕颔首，說：“是像了幾分。”
膳堂擺了冷菜，來人詢問何時用膳。
陸陸續續一大家子人，又擁着老太太前往膳堂。
老太太破例騰出座，讓大夫人帶着淩铛和淩淮緊挨着她坐下。
一時席上神情各異，不約而同掃了眼大房的少夫人，又各自對視一眼，顯山不漏水地執筷夾菜。
老太太給淩铛夾菜，說：“璃丫頭打小就喜歡吃這個。”
淩铛筷尖杵着碗底，盯着沒動。
大夫人握緊了筷子，卻不敢則聲。
席間衆人面面相觑，眼裏噙着幸災樂禍。
不過片刻，淩铛徑自把碗裏的菜扒到一邊閑置，嘟囔着說：“我不喜歡。”
此話一出，滿堂死寂。
老太太冷笑，“你不喜歡？”
淩铛不懼她，反問道：“你喜歡嗎？”
老太太眉宇間笑意不減，回她說：“我也不喜歡。”
“哦。”淩铛戳着碗，小聲嘀咕，“把自己不喜歡吃的丢我碗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