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凫祥山跑馬至東郊住宅,尋常駿馬的正常腳程需用半個時辰。
淩淮背着箭囊,腰間挂弓,馬不停蹄馳下山,奔入東郊才用兩刻,緊跟他身後的淩岑,把手臂都掄圓了,硬是望塵莫及。
宮學今日下午有騎射,淩铛和淩靜在珍奇館出事後,淩家家仆緊趕着去宮學報信,費了不少功夫才把口信傳到淩淮耳裏。
狂奔難停的馬蹄踏入青石闆路,嘚嘚聲嘈切,一聲更比前一聲焦急。馬身還未到大門,淩淮已勒繩,預備翻身下馬。但見馬向前滑蹄,他卻穩當立身地面,守門小厮還沒來得及迎上臉,他一陣風似的沖進門。
“方才是五少爺進去了吧?”兩守門小厮面面相觑。
淩铛臉頰上的刮痕擦去血漬,沿着邊緣處抹了藥,青紫一大片,狀似陰陽臉。
她照鏡觀賞,說:“阿岑這藥膏得改善一下,塗臉上不太雅觀。”
“不留疤就行。”淩靜仰躺在榻,閉目,自回到家她就緊皺着眉頭不展。
钏婳婆子在一旁替淩靜敷臉消腫,熱敷一陣子,葵青捧着藥膏上前抹。
淩铛歎氣,本是心情大好出門,沒曾想挂一臉傷回家,還把佩詹卿急得團團轉。
佩詹卿信神佛,幫不上什麽忙,就吩咐婆子去正堂觀音像前點上一柱香,煙雲直上,香火氣繞着檐廊,飄進淩铛室内有些嗆鼻。
淩铛打出一個噴嚏,上去輕扯淩靜衣袖,耷拉着腦袋,小聲說:“對不起,給家裏惹麻煩了。”
“輪不到你說這話,”淩靜伸手托了她下巴颏,仔細打量她傷勢,“該那姓祝的。隻是下次别這麽莽撞了,行事前先知會我們一聲,有事好商量,有難一起扛。”
門哐當一聲響,驚了屋裏人一激靈,腳步聲急莽,見得淩淮身着宮學騎服,攜弓背箭撞入内室。
淩靜半撐身子,忙出聲道:“别擔心,阿铛沒事。”
淩淮急喘着大氣,信手扳過淩铛肩膀,捧住她臉,微微用力讓她偏了頭,他擡指尖,在她受傷的側頰将落不落。
淩靜見狀,默默别開臉輕歎,眼下的淩淮正如同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膽小人。
“皮外傷,沒事,過幾天就好了。”淩铛拿下他手,往後退一步,耳根子發燙。
淩靜回臉将他上下一打量,說:“逃學?”
不待淩淮回答,門外傳出淩岑的說話聲,“不行了,累死我了,我歇會兒。”
聲氣兒不勻,氣喘籲籲。
葵青忙擡簾去迎,淩岑撒拉着雙腿坐門口,也背着箭囊,正胡亂擦汗。
淩岑聽到腳步聲,轉頭問:“姐姐們都沒事吧?”
“沒事。”葵青捂嘴一笑,“六少爺也逃學了。”
淩岑咧嘴一樂,撐地起身,說:“讀書哪比得上姐姐的事要緊。”
他入内,打眼一望,頓時龇開牙花,望着淩铛的一張陰陽臉樂不可支,“這下好了,四姐姐沒臉見人了。讓你出風頭逞英雄,吃教訓了吧。”
淩铛說:“她們以多欺少,打不過還搞偷襲。勞煩你把藥膏改良一下呗,抹臉上跟鬼一樣。”說完,作出一副鬼臉。
淩岑拎着茶壺灌水,一抹嘴,擺出過來人模樣,端出長輩架子,說:“不挺好?省得你出去惹是生非。”
“什麽叫惹是生非啊?”淩铛不服,“你沒在現場,你是不知道,祝家刁主領着一幫惡仆,竟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撕人家姑娘衣服,就算證實那姑娘清白又如何?倘若那姑娘真被那麽多人看光了身子,縱使清白也不清白了。實在太欺負人。”
一言不發的淩淮冷不丁出聲,說:“你就沒想過會引火上身?”
淩铛說:“我會武。”
淩岑潑她冷水,“就你那三腳貓?”
淩铛沖他亮拳頭,“要不要試試?想挨揍明說。”
淩岑歪着身子嵌入躺椅,“都變花臉貓了,能吓唬誰呢。哎呀呀,母老虎變紙老虎啰。”
“不發威真當我紙糊的,站住别跑!”
“說中了吧,急眼了吧。哎,你打不着。”
室内你追我趕一陣打鬧。
淩瓊和疾已前後腳進來,淩瓊笑道:“都在屋裏呢。”
淩铛立馬停住腳,忙問:“大姐姐,那夫人到底怎麽回事?”
淩淮生疑,“夫人?”
他掃了眼淩靜。
淩瓊也看向淩靜,拿眼神詢問此事當講不當講。
淩岑好奇,“什麽夫人?”
淩靜撐着額頭,說:“浦玉司允氏大夫人,娘的生母,我們當喚一聲外祖母。”
淩淮冷了眼。
“啥?”淩岑揉耳朵,以爲聽岔了。
“啊?”淩铛一時沒理清關系,“是那個,家住金玉滿堂裏的浦玉郡司允氏?可是,不對啊,娘姓李啊,不姓司允。”
淩靜說:“娘姓司允,單名一個璃,小字阿梨,司允氏嫡長房獨女。曾有‘桃李雙姝’的美稱,故化姓李。”
淩岑驚訝:“娘她竟有這麽大來頭?!”
淩铛了然,怪不得那位夫人會那麽激動地抱住她不撒手,原來是見到肖似親娘李氏的自己,将她錯認成了自己親女兒。
等等,不對啊,倘若李氏出身司允世家,如此大來曆,怎麽嫁給了她親爹那麽不靠譜的男人?還不來往?
難道早已斷絕了關系?司允家對親爹拐走自家獨女而生了嫌隙,單方面杜絕往來?所以,原文中主角團便不好利用這一層關系,甚至提都不提一句,更何談攀附。
淩瓊落座,問淩靜:“你跟祝家又是怎麽一回事?”
目光一緻投向淩靜。
淩靜循着香霧放空目光,平聲說:“十幾年前,祝夫人診出有孕時,府中一美貌姬妾緊跟着懷了雙胎,更是同一日臨盆。祝夫人産下一女,姬妾産下一兒一女,祝夫人暗中派人抱走男嬰作親生,丢棄女嬰,買通祝家上下,指控姬妾假孕争寵未生子。姬妾自此被祝老爺冷落,棄之一旁不聞不問。姬妾經此一事,抑郁難立志,不出三年,形銷骨立,零落作塵。”
她倏然一笑,媚眼作絲,紅唇輕啓,本該多情姿卻吐無情語,她說:“祝夫人産下一女取名祝羅英,抱養姬妾所生雙胞其男嬰取名祝顧宗,而那被丢棄的女嬰由好心人撿拾,取姓淩,名靜。我便是那棄嬰。”
聽她說完,淩铛心驚,她怎麽知道的?還熟知來龍去脈。
淩岑喃喃:“三姐姐竟也不是娘親生的……”
淩靜聞言,一記冷目掃過去,說:“怎麽,難道不是親生的,你就不認我這姐姐了?”
“不敢不敢。”淩岑頭作撥浪鼓直晃蕩。
淩靜坐起身,說:“正好趁今日大家都在,我就把話一次說完。祝羅英不願嫁武宣王蔺夷隆,不隻因他雙腿難行,而是她鍾情于三皇子,即是當今天子蔺夷衡的同胞弟弟錦江王蔺夷康。天家賜婚,縱然祝家有天大膽子也不敢直言拒婚。”
“而我的出現,極有可能被祝家拿去利用。拒婚是抗旨不遵,乃抄家滅門的大罪,祝家便以聖旨所言的‘祝家女’拿我替嫁,既不抗旨,又能讓祝羅英稱心如意嫁給蔺夷康。此計一成,天子雖有不滿,但也不好因此等小事發作當場,畢竟當今太後便是祝家女。有太後從中斡旋,天子與祝家互爲表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輕拿輕放間,替嫁一事便就此揭過了。”
淩瓊隻覺頭疼腦熱,“眼下該怎麽辦?不隻是祝家那邊不安好心準備搶人,司允家看起來也不會就此作罷。”
淩靜說:“我不回祝家,更不嫁皇家。大姐姐,我想趕緊找個人招贅,婚事一切從簡。”
她略頓,又接着說:“或是找個順眼和善的人家嫁出去也行,但有條件,不要草包癞蟆。一嫁過去就守寡,那再好不過了。”
淩瓊眉心打結,“婚姻大事豈能兒戲?!勉強尋個人湊作一塊,擋一時災難,難抵一生蹉跎。不行,這個法子絕對不行。我拒絕。”
淩岑忙接話:“就是就是,斷不能爲了逃避祝家而葬送自己終生。”
淩淮問:“司允家呢?你們又作何想法?”
聞言,皆愣怔着身子,呐呐無言。
淩岑先開口破了沉寂:“我是娘親生的吧?”
他臉上難得露出不安,雙手交握身前,正正堂堂坐得筆直。
室内靜得出奇。
聰明如淩岑,他心底有了答案,可沒親耳聽到一個确切答複,仍不死心,他翹首以盼,肩膀卻于無意間往下跨。
淩靜凝視着他,不緊不慢地說:“是家裏打你罵你,還是短你吃缺你穿了?犯得着去計較血緣。我們終歸是一家人,不論出于何種緣由被棄如敝履,但要記住,養恩大于生恩,是娘親給了我們生路,是大姐姐給了我們富貴。我們入了淩家門,生是淩家人,死作淩家魂。”
淩岑一聽,眼珠子黑亮,沒來得及開心,又立馬哭喪着臉,說:“那這家裏除了四姐姐長得像娘,絕對是親生的沒跑了,剩下的還有誰是娘生的?”
他看淩瓊,淩瓊低咳一聲,把臉扭向一旁不作回應。
盡在不言中。
淩岑愕然,“大姐姐?!”
他險些哭出來了,直勾勾盯向淩靜,追問道:“那二哥呢?”
淩铛回他:“是。”
淩岑掃了他們一圈,蓦地怒了,騰起身,控訴道:“合着你們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哪能啊,小七也不知道。”淩铛緊跟着補一句。
不多此一言還好,一多嘴,反而使得淩岑更加氣憤,“那能一樣嗎?!他一腦門心思全記着吃,告訴他他也記不住!”
淩靜卻問:“阿铛怎麽知道的?”
淩铛:“……”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子。讓你嘴快,讓你多嘴,現在好了吧,起疑心了吧。
淩淮也盯着她不轉眼。
淩铛信口胡謅道:“聽娘說的。”
反正死無對證。
正商量着,佩詹卿擡簾,說:“上賦城平栗義巷的楊巡檢登門拜訪,人我請到了外廳落座,讓管事的先招待着。見麽?”
淩瓊起身往外走,“誰啊?”
佩詹卿捂唇低笑,觑着淩靜,說:“三姑娘認得。”
淩瓊了悟,頓住腳步,轉回臉看向淩靜,說:“找你的。”
香熏靡靡,外廳丫鬟捧入時令瓜果,巧笑嫣然,言談柔甘如饴,請客品嘗。
楊甘清喉嚨整衣襟,理了好幾下鬓角,側身對着茶湯俯下臉,作鏡細瞧面目可否儀表堂堂。
不多時,淩靜從後堂簾子裏娉婷現身。
淩靜落座上首,将楊甘來回一打量,心下幾經轉回,面上卻不顯山露水,客氣道:“楊巡檢怎麽來了京城?升官了?”
楊甘正襟危坐,說:“我爹遷入汴京做了京尹尉,我跟着水漲船高入了京衛,一大家子跟着我爹來了京城任職定居。正好打聽到你們家住東郊,借由巡邏的便利順道登門叙叙舊。”
淩靜笑道:“今日發生在珍奇館的事聽說了吧。”
楊甘讪笑,變得有些拘束,說:“略有耳聞。”
淩靜垂眸盯着茶蓋,低了些許聲調,說:“楊京衛可有定親?”
“啊,”楊甘愣了下,睜大了眼,手裏的茶險些撞翻,他忙聲回她,“沒,沒有!”
淩靜微側了身子,執帕輕撫還未徹底消腫的半邊臉,她眉梢微微上鈎,輕聲說:“你瞧我如何?”
楊甘騰地站起身,“你臉怎麽腫了?!誰打的?!”
淩靜眼裏夾着粼粼波光,女兒柔媚姿态于此刻盡顯,她由衷笑道:“我已經打回去了。”
楊甘上前一步,又猛地縮回腳,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問:“還疼不疼啊?”
淩靜瞭他一眼,半側着身子,勾着脖子,露出一截白細脖頸似瑩玉,她故作嬌羞,矯情如蚊蠅道:“有點。”
楊甘勾勾望着她,口水直往回咽。
淩靜斜瞅他,“楊京衛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楊甘眼裏隻有她那截白皙脖子,腦子轉不過彎,傻不愣登地回話:“什,什麽?”
淩靜低垂着臉,往上瞧他一眼,媚眼如絲,仿如鈎子勾了眼前人,她輕啓紅唇,說:“楊郎,我長得如何?”
他已經癡了,點頭如搗蒜,忙道:“好看,好看,一頂一的好看。”
她被他那副憨呆樣逗樂,禁不住捂嘴一笑,說:“那你娶我,天天給你看,可好?”
“好!好好好好好好好……”一連串的好,楊甘回了神,如墜夢中,壯着膽子上前去,伸手要抱,又嗖地收回爪子,噔噔往後退,轉身往外跑,提着嗓門回喊道,“我馬上回家讓我爹娘上門提親!你等我!”
他跑出門口,又猛地轉回身,急赤白臉道:“你不許騙我啊!婚姻大事不是兒戲,你要說話算數!”
不給淩靜說話的餘地,他幾個箭步沖進廳堂,猛地攥扯下脖子上的紅繩,一股腦塞淩靜手心,說:“先留這貼身玉觀音下聘!就此定下了!定死了!這輩子你就是我楊甘的人!一女不許二家!”
楊甘探手拔下淩靜發髻上一根金钗,“這是信物,等我!”
“千萬等我!”他猴急地竄出大門。
淩靜展開手心,勾着繩子亮出玉觀音,嘴角止不住上揚。
簾子後面擠了一堆人聽熱鬧,淩岑甩開簾跑出來,震驚道:“三姐姐你來真的?!”
淩铛張大嘴,“這也,太草率了吧。”
淩瓊也開了眼,豎着大拇指,“佩服。”
淩淮和疾已對視一眼,又各自别開臉,淩淮疲怠輕歎,疾已會心一笑。
佩詹卿和钏婳婆子齊聲勸,“三思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