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店掌櫃忙身迎出來,擺出一副恰好的笑面孔,解釋說:“祝大小姐光臨,實在有失遠迎,失敬失敬。這姑娘确實在樓裏待過,但她賣藝不賣身,我們淩館主憐她一介女兒身,因家道中落,才萬般不由己。她是個幹淨利落的清白姑娘,館主便派了個活給她,好讓她有份生計謀口食。”
祝家大小姐?柳安祝氏祝羅英?二姐淩靜同父異母的姐姐?
淩铛擡臉看了眼淩靜,隻見她眉眼沉着,文靜含笑,實在看不出什麽來。
祝家丫鬟冷笑,單伸出食指,直指趴地上不敢輕舉妄動的姑娘,說:“花樓裏出身的姑娘你跟我提清白?你也别擡出姓淩那女的,也别拿當今聖上的名頭仗勢壓人。呵,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不學好,偏學男人走南闖北做生意,整日裏進出勾欄瓦舍,同一幫下九流勾肩搭背,那也不是個好東西。擱我看啊,這珍奇館呐,上上下下,怕不僅是人不幹淨,連大門都幹淨不到哪兒去!就更别提這館裏頭賣的東西了,還不知哪兒來的腌臜玩意兒。”
“平綠,慎言。”祝羅英輕聲喚那刻薄丫鬟,她輕撫鬓角,但見眉細如刃,斜插入鬓,眼尾高揚,傲然神氣。
她緊接着說:“既然掌櫃言辭鑿鑿說她清白,而我祝家也并非不講理,但此事涉及各世家夫人小姐的清譽,光聽你說,空口無憑,總得當場驗明方能使人信服。”
不容坐店掌櫃出聲,她自顧地又說:“來人,驗身。”
祝羅英場面話說得義正,眼下卻隻管支使丫鬟婆子徑自上前摁死了姑娘,擺明要扒個光,在衆目睽睽之下驗身。
“不,不要……”姑娘淚如雨,狠命掙紮,僅憑她一人之力如同蜉蝣撼樹,隻能眼睜睜看着婆子上手扒她衣襟,她無助凄喊,“不……”
二樓雅間簾前圍觀者,有人别開臉漠不關己,有人帶譏夾诮瞧熱鬧,有人微蹙眉不則聲,更有人怕擔麻煩而選擇獨善隐身,神态各異,世态炎涼于此刻顯露無疑。
眼見姑娘裸出一片白肌,扒衣婆子的手腕被一隻細小的手攥住。
“住手。”
“四姑娘?!”
淩铛完全不理會葵青和钏婳婆子的驚呼。
她迅捷出掌推開扒衣婆子,旋即左右開弓扯開摁人的丫鬟婆子,轉身褪下外衫,随手一丢,罩于姑娘身上,防止姑娘胸懷半開半掩間的春光乍洩。
淩铛亭立姑娘身前,說:“一口一個清譽,一口一個清白,該是清白重清譽之人,眼下卻做出此等毀人清白之事。我隻知清白者,不會辱人清白,清白者清目心正,目之所及皆爲清正昭然,隻有不清不白者,才會懷疑他人清白。”
丫鬟平綠呵斥:“哪兒來的野丫頭?!逞能前麻煩睜大你那狗眼看清楚我們是誰,祝家聲譽豈容你來诋毀?!”
淩铛吐字如珠,說:“我乃珍奇館館主淩瓊四妹,淩铛,不是野丫頭,更不是逞能。你們要驗身,可以,術業有專攻,煩請專人前來入内幕驗明,而不是像強盜土匪一樣,當衆強行扒人家姑娘衣裳。”
祝羅英皮笑一下,說:“好一張利嘴,跟你那不守女德的姐姐一個德行。”
平綠冷臉吩咐:“把她拉開。”
“且慢。”淩靜于此刻揚聲,止住祝家丫鬟婆子動作,她徑自望向祝羅英,笑道,“我有疑問,還請解惑。祝小姐一未出閣的名門小姐,怎麽就如此笃定這姑娘是青樓姑娘,還疑她清白,難道,你親眼目睹?”
平綠猙目呵她:“放肆!”
祝羅英面上霎時陰得出水。
淩靜卻自顧自往下說:“還有,館裏這麽多姑娘,怎麽就單單抓了她不放,出門還帶這麽大一幫人同行,宮裏的主子都沒這麽大排場。你冒着辱沒世家清譽的大不韪非要給這姑娘驗身,應該不隻是驗清白吧,該是徇私怨吧。”
祝羅英死盯着淩靜,卻笑了,說:“淩家真是好樣的,姑娘家個個巧舌如簧,颠倒是非如平常。真當我祝家是好惹的?!來人,把她們都給我抓了!再把這珍奇館都給我砸了!”
祝家丫鬟婆子應聲擁上。
葵青和钏婳婆子忙身上前張開雙臂,淩靜已擋在淩铛身前。
一場混戰一觸即發。
圍人的抓人,砸店的打砸,哐啷聲響伴着砰砰摔地痛喚聲繞梁袅袅。
葵青擋在前不頂用,祝家婆子單手拎了她扔去一邊,钏婳婆子生得結實,倒是能跟祝家兇惡婆子打個平手,但架不住對方人多勢衆,二打她一個,就困住了她。
淩靜出身農家,有點力氣但不多,反被淩铛一把拽向身後,跟青樓姑娘摟作一團。
此時的淩铛慶幸自己跟着疾已堅持習武,日常還有淩岑和淩淮陪練對招,日積月累形成習慣,輪到實戰才如此遊刃有餘。
祝家也是沒料到她一個小丫頭竟有身手,以一對五不落下風,還能護住兩人不讓近身。
倘若今日祝家帶來的是會拳腳的家丁,淩岑以一對多會吃力,但祝家全是些丫鬟婆子,花拳繡腿不夠她抻展,一個接一個全撂地上,疼得她們滿地滾。
淩铛打人是有技巧的,淩岑教的。他說她因女兒身的困囿,緻使氣力天生不如男,所以打鬥中要挑穴位出拳,專找疼得摸不着的命門使巧勁兒,省力氣的同時還能緻對方于死地。
最關鍵的是事後驗傷,就算仵作來了都斷不出個來龍去脈。
屬于明知有問題,卻死無對證。
平綠厲聲喊道:“還趴那兒幹什麽?!都去抓小的!”
這軍師當得妙,令出即達,祝家丫鬟婆子一窩蜂撲向淩铛,連打砸的都來抓她。
淩铛會武,但不是什麽武林高手,以一敵百的本事必然沒有。那麽大一幫子人針對她擒拿還專下黑手,四面八方都是人,一個不察覺,淩铛就被婆子一腳踹腰上,身子不穩,噔噔往後退。
“阿铛!”淩靜驚呼,無所顧忌地往前沖,被祝家婆子狠命踢出一腳,重摔倒地,青樓姑娘忙身去扶。
“三姑娘!”被按在地上的钏婳婆子用力掙紮。
淩铛臀部着陸,緊接着一個耳巴子刮來,她往後仰身,躲避不及時,更沒料到這丫鬟留這麽長指甲,隔着面紗,臉上還是刮出幾道血淋淋的甲痕,橫貫半張臉。
與此同時,淩靜緊跟着吃了一結實掌掴,她二人的面紗前後落地。
祝家丫鬟婆子見到淩靜那張臉,同時一愣,接着驚道:“少爺?!”
而另一邊的淩铛顧不上火辣辣的臉,當即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徑直往淩靜那邊跑,祝家人即時圍攏,個個下死手攔她去路。
淩铛穿掌勾拳,滑如泥鳅。
平綠和祝羅英聽到淩靜那邊的呼聲,同時轉頭向後張望,除了擠滿樓梯口瞧熱鬧的人,哪有什麽祝家少爺。
“怎麽回事?!”平綠扶着祝羅英去那邊,瞧瞧到底怎麽什麽個狀況。
左側雅間内,緊攏着的簾子倏地别開,鑽出一華服貌美的貴婦人,四十出頭模樣,蹙眉杏眼别有一番憂郁風情。
她死死盯着人圈内出招打鬥的淩铛,隔着一道道人形屏障,淩铛的臉忽隐忽現,貴婦人眼眶微紅,手指死扣着香帕,瞧得越清,她身子抖得越厲害。
身側婆子攙扶着她,連聲喚她道:“夫人?怎麽了?夫人?”
眼見着淩铛脫力跪地,正對着貴婦人不屈擡臉,那張酷似故人的面龐直直撞人眼簾,貴婦人陡然出聲高喝:“住手!”
出聲的刹那,祝羅英見到了淩靜,那是一張比着祝家少爺祝顧宗的模子刻下來的面容,饒是眉眼帶了女子妩媚,那也是祝顧宗的臉。
“你……”祝羅英驚怔。
祝家夫人一胎雙生,一兒一女,兒子取名祝顧宗,女兒取名祝羅英,男女不同貌,男俊女俏各有千秋,京都人人都道祝家好福氣。
另一邊的貴婦人沖身出去,不管不顧地扒開祝家人。
祝家婆子正欲動怒,一眼瞧見貴婦人面目,将要喝罵的話當場變作了驚訝:“司允大夫人?”
淩铛被沖進來的貴婦人擁了個滿懷。
“阿梨啊,我的阿梨啊……”
貴婦人死嵌着淩铛身子入她懷抱,那是失而複得的緊箍抓牢,她滾燙的淚水滲入淩铛發間,伴随着她那一聲聲恸哭呐喊,正如同當初佩詹卿見到淩安那一刻的恸哭呐喊。
淩铛渾身緊繃,經由佩詹卿那一次的瘋癫,令她心有餘悸,隻好竭力縮着肩膀,硬是不敢輕舉妄動。
鬧劇戛止。
“讓讓,麻煩讓讓。”樓道口人群湧動,大雙小雙在前開道,淩瓊和疾已擠出身。
大雙上前攙扶起淩靜,亮出紅腫着巴掌印的臉,觸目驚心。
頭埋胸口的淩铛聽到淩瓊的聲音,頓松一口氣,這才有了出聲的膽氣,順帶出手推動貴婦人,說:“這位夫人,我不認得你,更不是什麽阿梨,你認錯人了。”
淩瓊見到淩靜面上的巴掌印,眉微蹙,笑不達眼底,說:“祝小姐好大火氣,可惜我這珍奇館不是由你撒氣的地兒。”
她舉手,亮出一塊金燦腰牌,牌中央一個皇字,即是皇帝随身攜佩的金令,見令如見人,她揚聲說:“我拿皇上的銀子替皇上辦事,你蹬鼻子上臉砸我場子,就是不給皇上面子。令牌在此,皇上親臨,還不拜見?!”
尾音方落,樓上樓下頓時跪身一片,個個勾藏着臉,噤若寒蟬。
司允家婆子拜伏,伸手輕拽貴婦人裙擺,低聲提醒:“夫人,皇上……”
貴婦人蓦地回神,倏地松手,轉身面向令牌行禮,淩铛總算得以解放,徑自跑向淩瓊。
淩铛臉上冒出來的血珠子糊了一片,血肉模糊的皮外傷,打眼一瞧,比淩靜更傷得嚴重。
淩瓊捧住淩铛臉蛋,眉頭一豎,怒氣耐不住直充腦門,她厲聲質問:“誰打的?!”
她不等人回答,又道:“打回去。”
不容置喙的語氣,砸進祝家丫鬟婆子耳裏如同驚雷。
淩铛不知客氣是何物,得到這句話,立馬轉身走向祝家人跪的方向。
祝羅英擡臉,狠聲道:“淩瓊,别拿着令牌當聖旨發号施令。是你妹妹動手在先,我們根本沒想傷她,全賴她自個兒多管閑事。我奉勸你适可而止。”
淩瓊冷笑,“誰讓你說話的?祝家好大的膽子!不服氣?真有膽子你找皇上當面評理去。”
伴随着話音落地,淩铛尋到刮傷她臉的丫鬟,她擡起丫鬟下巴,高揚起一巴掌。
豈料落下時,巴掌僅是扇風而過,淩铛卻不扇回她巴掌,而是陡然伸出腳,直踹丫鬟心窩子,丫鬟向後飛去,将祝家人砸到一片,霎時痛呼聲不止。
祝羅英氣憤難耐,“你?!”
淩靜窈身上去,說:“還有我呢。”
她頓足祝家婆子跟前,淩铛替她把捏住婆子下巴,淩靜揚手蓄力,指尖刮着婆子臉皮呼過去。
同淩铛臉上一模一樣的幾條血痕,血珠不停往外滲,婆子當場痛号。
祝羅英咬牙切齒,“姓淩的!别太過分!”
淩瓊高擡下巴,冷笑道:“各憑本事。你要有能耐,就來報複好了,我光腳不怕你穿鞋的,大不了魚死網破。我淩瓊到底是什麽睚眦性子,祝小姐不是一清二楚麽?呵,别跟我說什麽雞蛋碰石頭,我淩瓊就是一臭雞蛋怎麽了?碰不死你,我讓你一身腥臭,膈應死你。”
攆走了祝家人,坐店掌櫃指派店員收拾館内殘局,賠禮道歉安撫客人,淩瓊領着貴婦人進了後堂招待。
淩靜找了個整理着裝的由頭,拉着淩铛繞出後門離開。
貴婦人眼巴巴望着門簾子,一盞茶涼透了,一直等不來淩铛現身。
淩瓊刮着茶蓋,嘴裏天南地北扯着閑話,拿餘光打量眼前這位浦玉司允氏族家的大夫人,即是她養母李氏的親生母親,淩铛的親外祖母。
怎麽也沒料到,淩铛和司允家是以這種方式見面。
至于相認……
司允大夫人望眼欲穿見不到想見的人,心裏着急,按捺不住開口探問:“淩大姑娘,你家四姑娘”
恰時大雙瞅準時機擡簾進來,禀道:“大姑娘,大夫說四姑娘面上傷勢嚴重,擔心留疤,已先行回去了。”
司允大夫人忙聲說:“我家有祛疤玉顔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