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夜裏守歲,一家子圍着阜安在院子裏點炮仗,淩岑點了支香,拽着一截鞭炮,盡往犄角旮旯裏點炮,炸響一個又一個。
淩铛趴伏坐凳欄杆上,望着淩岑晃動的背影出神。
她眼底挂着青,遮不住的神思倦怠,一不注意,又合上眼睡了過去。
去而複返的葵青連忙踏上長廊,給她罩上大氅,輕聲喊她:“姑娘,姑娘,回屋睡吧。”
剛走出門洞的淩淮急步奔上前,先探淩铛額頭,不發燒,松了口氣,打橫抱起,徑自往屋裏去。
淩淮邊走邊問:“她這樣多久了?”
葵青回道:“打入冬以來就一直沒精神,坐哪兒睡哪兒。”
淩靜領着疾已趕上來,“又在外面睡着了?”
感覺到颠簸,淩铛迷迷糊糊睜眼,神思恍惚間見到白皙有棱的下巴颏,眨眨眼,看清是淩淮,驚了一跳,立馬回神。
打眼一望,緊跟着一群人,她掙紮着要下地,“怎,怎麽回事?!你,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
整這麽大陣仗,她要臉呢!
淩淮低臉看她,眉心緊攏,說:“該我問你才是。還能走?一轉身你就趴欄杆上睡了,身子哪裏不适,讓疾已把脈診治,好對症下藥。”
葵青打簾,淩淮進入内室,平放她上床。
疾已上前,讓她伸手把脈,說了句沒事,又緊跟着問她:“晚上做噩夢了?”
淩铛忙身坐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她此刻巴不得疾已是醫術不到家的庸醫,他一摸脈就了然于心,仿佛自己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她敷衍道:“還好。”
佩詹卿說:“該是一天到晚的放炮仗,給吓丢了魂,晚上等她睡着,坐她床頭喚她名字,幫她喊魂。”
“呃,是嗎,哈哈,還有這一說法。”淩瓊推了下疾已肩膀,使了個眼色,她不好反駁,不知哪裏聽來如此鬼迷日眼的迷信。
疾已不疾不徐地說:“倒不至于,吃點安神的藥膳就好。但食補不如自愈,四姑娘平日裏該放寬心,少思慮。”
淩岑冒出腦袋,萬分不解道:“四姐姐能有什麽心事?她心大着呢。昨兒還打我呢,可疼了。”
“趕不上你。”淩靜指點着他額頭,往門外推他,“邊兒玩去。”
虛驚一場,一屋子人頓松一口氣。
葵青跟着疾已出門取藥,一大家子人陪着淩铛說了會兒話,又挨個兒散了。
獨淩淮如同坐屋裏生根一般,等人一走,他起身坐床沿,開門見山地問:“什麽樣的噩夢?”
淩铛轉着眼珠子瞎扯,說:“夢見娘了,送她上山那天,墳包都堆好高了,一轉身回屋,娘又躺回了靈堂。來來去去就這麽個夢,明知是夢,又總是醒不過來。挺吓人的。”
淩淮盯看了她半晌,不知是信了,還是猜到她在胡說,沒信卻也不拆穿她,隻握住她手,說:“想娘了?”
“嗯。”淩铛低應,抽了一下手,沒抽動,轉開臉看向别處,“娘走得突然,心裏總覺得她還在。”
淩淮說:“我記得娘是外出付定金,半路摔倒,被雪埋了。”
葵青端來藥膳,淩铛下意識往床裏面蹭去,鼻子一皺,眉心緊跟着打結。
淩淮持了匙子喂她,淩铛忙說不用,伸手去搶,淩淮不給她碰,滿當當一勺藥膳直送她嘴邊。
“你慣會藏藥,”淩淮笑她,“我信不過你,喂你才老實。”
“哪兒來的歪理邪說,我很少吃藥好吧。這還是第一次,哪有機會藏藥,那是阿岑常幹的缺德事。”淩铛大張海口。
淩铛苦大仇深地咽下一口,接着說:“當時我去看了,那地兒沒積那麽深的雪,至少埋不死人,摔倒了能爬起來。”
淩淮頓了下,“那你去時,可有旁人在?”
淩铛捏住勺子,趕緊把裏面的藥材倒掉,就着他的手喂自己嘴裏,唔哝不清地說:“是村裏人發現的,一聽到凍死了人,都去湊熱鬧了。”
今年家裏有佩詹卿坐高堂,她是長輩,連淩瓊都得了壓祟銀。
子時淩家門口點響鞭炮,一挂接一挂,似要将去年沒放響的炮聲,攢今夜一塊兒放了個響。
京都夜空放了煙花,皇家盛宴散了場,百姓家裏關了門戶,陸陸續續熄了燈。
淩靜室内燭火新換盞,淩淮半擡簾進去,微側着臉,面上燈火半明半滅,他開口:“大年初一提舊事,屬實掃興,但我還是得知會一聲,娘的死,有蹊跷。”
炮聲零星,隐約約傳來,淩靜倏然沉了氣息。
淩淮說:“那封送到甯二夫人手上的親筆書信,或許,并非娘一時興起而選擇輕信她。信裏道明大姐身世,性命攸關。娘乃世家貴女,才情心智居人之上,卻苦了大半輩子,僅爲護大姐性命無憂,非是庸人。她怕是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事,此事危及性命,她隻能坦白大姐身世才能保命。”
他眉宇晃動着屋内爍動的魅影,黯沉陰寒,“你說,那會是什麽?”
淩靜撐着案角,眼底盛着狠戾,切齒道:“親骨肉尚且如此,更何況旁人。你又從何得來的眉目?”
淩淮說:“今日聽阿铛無意提了句‘雪深不足以埋人’,隻覺不對勁,又有李觀棋一事爲引,細下一想,疑點重重。”
“甯家……”淩靜跌坐椅内,心口怒火難熄,卻不得不耐住性子,“如今還動她不得。一入京城,行将踏錯終身錯,你我都錯不得,錯不起。”
淩淮撫向腰側扇袋,說:“不急,總有機會斷其青雲路。”
“我不想讓她死得太輕巧。”淩靜望向淩淮,“我要奪了她想要的一切,讓她生不如死。”
淩淮說:“怎麽,你要嫁少帝蔺夷衡再做一回皇後?”
此話一出,淩靜立即啐去一口,“此生要麽不嫁,要嫁就嫁乞丐也不嫁姓蔺的!”
“那就難了。”淩淮打趣她,“還想着你做太後扶持幼帝登基,從此垂簾聽政當女君。”
淩靜輕嗤,“沒那能耐,不攬那份瓷器活。”
冬夜長,一枕入眠。
呼吸勻緩的内室忽而響起細微鈴聲,床幔帳中,騰地坐起一人。
長指撩帳,但見疾已赤着上身,黑發如墨如瀑滑落,蓋住肩背斑駁陸離的抓痕,他朝枕底摸出一個佛鈴。
他單着亵褲伸出腳落地,背坐床沿,望着手心裏輕微細響的佛鈴入定。
不一會兒,床内側一聲女子嘤咛,淩瓊套着薄衫悠悠轉醒,雪肩剝落輕衫,绯紅肚兜細帶系脖,後脖頸打着一個活結,随她起身而松散。
她隔着肚兜勾了疾已脖子,疾已微往後仰,又穩穩定住身,由她在背後貼緊他。
淩瓊伸出手指,挑了佛鈴紅繩,嘟囔道:“怎麽回事啊?你這佛鈴不是不響麽,最近怎麽老三更半夜擾人啊。”
疾已轉身,春景一覽無餘,他拾起一方菱布,替她穿上身,說:“我也糊塗。”
淩瓊視線轉向指尖,白日裏淩靜給她染的丹蔻斷了一甲,她擡眼望向疾已,探出纖指,一笑風情萬種,她嬌嗔:“怪你,沒事練那麽皮糙肉厚幹嘛,你賠我。”
疾已掀被上床,溫聲說:“耐心等幾日,長新就好。”他頓了一頓,又說,“我來修,我來染。”
淩瓊得逞,眉眼全是狡黠。
相擁躺下,淩瓊把玩着佛鈴,實在看不出什麽稀罕來,塞回枕底,枕着疾已臂膀合上眼接着睡。
安靜了沒一會兒,她指腹摸上他唇,吻了下才安心,她喃音夾着笑,“和尚,晚安。”
他回吻她眉心,“晚安。”
少帝登基并未立即更改年号,來年正月初一才改昌吉元年。
二月初,州大捷,武宣王蔺夷隆凱旋,帶領定遠軍歸京複命。
武宣王打了勝仗,卻也傷了腿。少帝賞賜如流水送入王府,順便賜了婚,乃柳安郡祝氏嫡長女,年二八的祝羅英,比蔺夷隆年長兩歲,待三年喪期一滿即刻完婚。
天下分三,南周,北域,西疆。
北域是外戚幹政,南周便是打壓貴族世家而任寒門掌機要,西疆尊神擅蔔,故有神子繼位當國主而無實權,由十二長老分權輔政。
現今周朝輔政大臣,最得帝王重用的便是夏允。他出身汝宜夏氏世家,少帝繼位封他司徒掌民事、集書省散騎常侍、門下給事中兼任中書舍人,挂中軍領軍軍銜,掌實權,專爲牽制周武帝留給少帝的五位顧命大臣。
“蔺夷衡重用夏允,即是擡高夏家,無異于自掘墳墓。”淩淮說,“周武帝力排衆議設立科舉,提拔寒門掌實權,下旨命世家子弟優先與皇族通婚,不單是要提高皇族地位于世家立足,更是防止氏族聯姻而攜力威脅皇族。”
淩靜笑道:“也不能這麽說,畢竟夏家得權勢,壓制了司、謝兩家,當屬利弊相衡。畢竟當今皇後乃浦玉郡司家女,中書令謝闾還是丹彌興郡謝氏,雖是旁支,但不得不防。少帝隻能出此下策穩固朝堂。”
“朝令夕改,不是長久之計。”淩淮起身往外走,“二哥該到家了。”
淩鋒高頭大馬行至東郊淩家大門,淩瓊已領着一家人恭候多時。
“大姐!”淩鋒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随行的兩位屬将緊随其後。
淩瓊趕緊上前扶住他,說:“行了,自家人客氣啥,人人膝下有黃金,都别跪!怎麽又黑了,不錯,長高了,還結實了。”
她在他手臂上拍了兩巴掌,嗙嗙作響。
淩岑蹿出來,仰臉望,說:“二哥哥長胡子了,好俊!”
淩鋒蹲下身,淩岑伸手去摸,滿臉羨慕,誇贊不已,摸得愛不釋手。
淩岑問:“怎麽有刀疤?”
淩鋒聞言,哈哈大笑兩聲,笑聲爽朗,他輕拎起淩岑,将他跨坐在脖子上當馬駕,邊往門檻跨,邊說:“一開始用刀不習慣,刮得不順手,刮完才發現全是刀口子。”
淩靜側眸,不鹹不淡地出聲:“小小刀口子能留疤?”
淩鋒讪讪,挺直了脊梁,不敢跟她對視,有意壓低了嗓門,說:“把握不住力道,口子深了點。”
淩靜淡然一笑,轉回臉,不拆穿他。
淩岑抱着他頭,手指來回摩挲他下巴,問他:“疼不疼啊?”
淩鋒豪氣,“男子漢大丈夫不怕疼,這點小傷小疤算不得什麽。”
淩岑低頭,對着淩鋒耳朵低語,說:“我那兒有去疤的膏藥,什麽疤都能治好,老好用了。”
“是嗎?”淩鋒微頓了下身子,掩不住的喜悅,忙問,“有多的嗎?”
淩岑眼珠子骨碌碌轉得歡快,說:“沒多的,但隻要有藥材,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二哥你要的話,我不賺你錢,給你十兩銀子一罐。”
“還,還要錢啊?”
“那當然,親兄弟明算賬。我這可是獨家秘方,不外傳的。就這還是看在你是我親二哥的份上才給你個情面,别人我還不稀罕給他瞧呢。”
淩铛見淩岑三言兩語把她那傻二哥哄得一愣一愣的,很是無語,别開臉,悄聲歎口氣。
沒救了,鑽錢眼裏了。
“喲,可以啊你小子,”淩瓊轉過身,伸手揪住淩岑耳朵,“算盤珠子都崩到自家人頭上了。”
淩淮折扇擱回手心,悠悠開口道:“确是一筆好買賣。”
疾已颔首,“利國利民利己。”
淩靜說:“此事回頭再細談,先讓二哥回屋好好休息。”
屋子早就鋪陳一新,淩峰帶着屬将回屋歇息,家裏忙着膳食。
日頭偏西,婆子打門外喊了聲上菜,淩铛趕緊收好新打的絡子,起身準備回屋。
拐出門,換洗一新的淩峰立在檐下。
春風微拂,打在臉上沁涼。
淩鋒輕聲喚了句小妹,不知因什麽定住了他腳底,使得他沒能擡步走上前。
“二哥。”淩铛主動走向他,“找我有事?”
“我,我……”淩鋒結巴,似有難言之隐令他難以啓齒,好一會兒過去,他才說出完整的話來,“我見到了父親。”
“哦?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淩铛問出這話時,心裏已經有了預感。
淩鋒拳頭松了又合,他說:“回來了,是一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