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入京口大道,見得山林蔥茏聳出一琉塔尖,疾已告知那是昌泰寺,周邊寺廟林立,且毗鄰皇陵。
臨近北籬門,便是京都地界,右側緊挨着凫祥山,宮學院建于其上,京都各氏族子弟紮堆。左側是座大山,鍾山,皇家時有遊獵,并供宮城枕着好眠。
凫祥山下即是牆棘護衛森森的皇家遊苑,每到暑氣蒸騰之季,皇宮裏的主子便遷住其間納涼,一住就是二三月,奏準召令皆由此出。
宮城居京都北面,其餘三面各鎮三城軍衛,分别是東府,南郡,西石曜。
東南兩城住的盡是世家大族,随便一闆磚下去,就拍死三五貴族,一派富貴榮華象。而西城冷峻,駐紮重兵,聽召天子。
淩家馬車過二橋,沿着青溪駛入東郊。
淩瓊早已派人收拾好了家宅,占地緊湊,比上賦城祖宅小一圈,價格翻了好幾倍。
“青溪有七橋,千萬記住了,大橋前是東府城,往前的邊淮列肆緊挨朱雀門,那裏就是南郡城。城裏有一條寬巷子,名金玉滿堂,裏面住了司、謝兩大氏族。那裏也最熱鬧,有南市,東長幹,朱雀航……商鋪滿地,進去喘口氣都要花銀子。”
淩瓊拿出張京都地圖冊子展開,指着金玉堂巷子裏的兩大氏族,着重跟淩岑敲警鍾。
“疾已改明你羅列一份京都貴人關系圖譜出來,有畫像最好,讓家裏人都好好認認。尤其是你,阿岑,你給我聽仔細了,銀子緊你花,少閑逛少打聽少開口。宮學已經打點好了,上學期間跟緊阿淮,他怎麽做你就跟着做,能讓阿淮開口的地方你就少插嘴!”
淩岑擋着額頭,防止淩瓊又拿指頭戳他,攏着眉頭十分不樂意,“既然怕我生是非,就不能不去宮學嗎?請個夫子上家裏不行嗎?”
淩靜拿他沒轍,搖搖頭,“不讀書,别人罵你你都還不起嘴。”
淩岑撇嘴,“這裏人個個金貴,我就一鼈孫,哪敢還嘴啊。”
昌平四年,六月中旬,周帝病逝于遊苑,威強叡德曰武,谥号定武,周武帝傳位于太子蔺夷衡,世稱少帝,年号昌吉。
六月蟬鬧得心生燥,阜安貪涼,背着人偷吃了不少冰鎮涼飲,半夜鬧肚子,白日正午,四肢平攤竹榻,肚子搭着薄毯,睡窗紗下方曬太陽驅涼。
淩靜手持團扇替他扇風,淩铛剝開荔枝,挑去核,滿滿一盞白脯子,晶瑩剔透,阜安眼饞,急着要吃,四姐姐喚個不停。
“不行,你五哥昨天布置你背的書,會背了沒?”淩铛端去一邊,“不會背,不給吃。”
阜安學會了搬靠山,“我告訴娘去。”
佩詹卿就阜安這麽一個獨苗苗,平日裏寵得沒底限,脾性養得嬌縱了些,隻要有人不如他意,張口閉口就是告娘。
淩铛故意闆着臉,說:“小七,你以後再拿這話威脅人,我們都不理你了。哼,沒人願意跟不懂事的小朋友玩,尤其是好吃懶做的小朋友。”
淩靜附和她,“對啊,沒人會喜歡壞小孩。”
阜安鼓着腮幫子,翻身下榻,往外面跑,邊哭嚷道:“不要你們,我找娘去!我再也不喜歡三姐姐和四姐姐了!嗚嗚……”
淩铛立在門口,幸災樂禍地說:“卿姨一大早就出門了,别白費力氣了。”
章冬婆子捧着冰盆來到廊下,阜安撲上去,哭哭啼啼地告狀,“章冬婆婆……”
“乖乖,我的心肝别哭了嗷。”章冬婆子連忙擱下盆,摟着阜安心肝寶貝的哄,“四小姐,小少爺還小呢,小孩兒記性好,當心他拿這事兒記你一輩子。”
佩詹卿是頭号寵孩狂魔,章冬婆子就排第二,俨然将阜安當親孫子隔輩親,日常護犢子得厲害。
“記不住待他好,記住我壞也可以。”淩铛塞一口荔枝,囫囵道,“省得家裏沒個他怕的人。”
天際一抹紅,徹底沒于西山,衆星拱出一輪鈎月,淩家圍桌用完晚飯,丫鬟們挨個兒捧上茶清口。
佩詹卿有些魂不守舍,茶碗撞上幾角,險些摔地上。
“有沒有燙到?”淩靜捏着帕子趕緊上前,翻着佩詹卿手心手背來回檢查。
佩詹卿搖頭,眼裏盛着惶恐,她攥住淩靜的手,說:“太子登基,大赦天下,張高軒延期至明年秋後問斬,我擔心……”
淩靜聞言一笑,慢聲說:“你放心,他出不來,我早已打點好了一切。延期就延期吧,你不也曾在牢裏待了一年多,正好,讓他也試試你曾經受過的嚴刑。問斬前,留他一口氣在。”
酷暑難耐的夏夜,淩铛猛灌兩口熱茶,仍覺後背發涼。
偷觑了淩靜好幾眼,忽然間有些不認得她了。
能在深宮後院裏闖出一片天的人,怎麽可能隻是娴靜溫婉的軟綿性子。牡丹雖國色,總歸隻開一季,而月季淡雅,四季常開,乃花中皇後。
月上中天,淩靜侍弄着月季盆栽,擱下花剪,淩淮閑庭入屋。
“怎麽說?”淩靜撫摸着梗上尖刺。
“義央公主暴斃,少帝震怒,命二皇子蔺夷隆領兵前往甘州城攻打北域,意在收複州。”淩淮揀了個躺椅,嵌入身子,“你猜猜,北域此次會派哪位得力大将應戰?”
“北國鎮國将軍,秦邱。”淩靜關上窗,“你嫡親舅舅。”
淩淮拎壺澆茶,“好記性。”
淩靜惋惜,說:“可惜了。義央公主命薄,生在皇家萬般不由己,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周武帝一死,少帝不及弱冠,如此年輕的帝王如何震懾四方,北域又怎會不尋個由頭引戰。”
淩淮擱壺,“少帝蔺夷衡本性好戰,和親公主活不長啊。”
淩靜笑問:“要去戰場上走一遭嗎?說不定秦邱一見到你就退兵了,或許還能見你母親一面。”
“她死了。”淩淮支頤,透過窗格望月,“早死了。”
淩靜愣住。
“再受寵也隻是貴妃。”淩淮卻笑了,薄情寡義的笑,“你以爲秦邱此次戰役爲何會失利?我來告訴你——北域外戚專權,秦邱手握重兵,以皇後爲首的外戚小朝廷,怎能任由天子拉攏秦邱,跟他們分庭抗禮。”
他仿佛事不關己,輕言慢語地往下說:“便借複征甘州城一戰派出大将秦邱,領着一群老弱病殘的衛兵迎戰周國。慘敗既定,虧是秦邱領兵出征,負隅頑抗了整整半年。”
“我那不争氣的生父,一輩子心慈手軟,縱有辨才之德,卻無鐵血手腕,孩子,女人,忠臣良将,一個也護不住,注定成不了大器。外戚把持朝政,暗箱克扣糧草援兵,令帝将失和。再暗中假傳聖旨,鸩死貴妃。秦邱聞此噩耗心神俱憊,如何披挂上陣?如此一來,秦邱這麽個心腹大患,自此拔除。”
淩淮說得輕巧,淩靜聽來心揪。
淩靜坐凳上,搖着團扇,說:“你父親也并非你說的那般不堪。北國有高樓,舉手可擁月,故名擁月樓,乃北帝悼念亡妃胥月所建。自此樓建成,帝王夜夜留宿高閣,後來……抱着亡妃畫像引火自焚。世間難得癡情郎啊。”
“癡情?一個懦夫的癡情,可謂累贅。”淩淮低嗤,“但凡他晚幾天尋死覓活,就不至于留那麽大堆爛攤子給我。”
怨念深重,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更何況帝王家,淩靜開解不了,輕晃着皓腕轉開話頭。
她說:“甘州城一戰,秦邱失蹤,到底是死了還是歸隐了?”
淩淮說:“變了容貌,潛入北國暗衛,做了皇衛統令。當年使節前來周國,其中就有他,也是他暗中與我通信,護我周全,并助我奪位。算是北帝唯一一次用對了腦子。”
“難怪了。”淩靜了悟,“難怪你能藏住阿铛長達七年。”
她豔羨:“你有個好舅舅。”
淩淮勾唇笑得和悅,忽而又問她:“對于祝家你有什麽想法?待三年孝期一過,少帝就會賜婚,你那同父異母的好姐姐死活不嫁蔺夷隆,皇命不可違,該走險招了。你确定能避過去?”
淩靜凝眉思索,好半晌才開口:“你說,我招贅怎麽樣?”
淩淮挑眉,樂見其成地颔首:“挺好。”
她一時來了興緻,自顧自往下說:“你在外幫我仔細留意一下。首先皮相必須得入眼,長得不要太細條,身子骨必須要硬實,不希求文韬武略,至少胸有點墨,吟詩作畫不求佳作,焚香撫琴不求高山流水,隻求紅袖添香,蜜裏調油,日子過得和順滋潤。”
淩淮:“……”
淩靜停止扳數手指頭,轉臉問他:“現目前就照這點要求相看吧。”
滿足她要求的男子,家世一般不會差,能娶便不會入贅。淩淮移開眼,委婉拒絕,“你找大姐幫忙掌眼,她見多識廣。”
“不行,大姐姐那點眼光全拿來瞧和尚了。”淩靜搖頭,“昨兒個半夜,我還瞧見大姐姐喝醉酒,挂疾已身上進了屋,進去就沒出來。第二天一大早,疾已換了身衣裳出來,在院子裏打拳。而大姐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填飽肚子,又跟疾已勾勾搭搭出了門。”
淩淮:“……”
“疾已算是我們淩家未過門的上門婿,不知道大姐姐什麽時候正式納吉下聘迎進門。”淩靜歎氣,又掃了眼淩淮,忙加上一句,“腦子裏彎彎繞繞太多的我不要。”
“呵。”淩淮起身往外走,“行,我盡量替你找個有人樣的二愣子。”
淩靜搖着扇子追上去,“什麽二愣子?我要翩翩公子。”
“那你等下輩子。”
淩淮關上門,掩住要攆上來的淩靜,趕緊拔腿離開。
甘州起戰事,駐守城裏的淩峰斷了家書。
從炎夏,到寒冬,臨近年關,才有一封書信寄回。淩峰得了賞識,當上了小将軍,言明戰事一連三捷,失去的州重新奪回,順帶拔了北域相鄰的兩座城池,大獲全勝,年初有望入京領賞。
院裏紅梅滿枝頭,淩岑爬上樹,摘了最好看的一枝,淩铛将其插瓶裏,蓄水放床頭養起來,滿室生香。
淩铛近來夜裏多夢。
一旦睡熟後,一直做着同一個噩夢。
夢裏有八歲的她,五歲的淩岑,還有尚在襁褓的小七阜安。
她背着拿草繩綁着的小七,一手牽着淩岑,穿梭在人丈高的密林草叢裏,身後不遠處,緊追着三個兇神惡煞的大人,個個手拿火把棍棒。
“肏他娘的!小兔崽子挺能跑啊!别讓我逮到!”男人粗狂的嗓音蕩在耳邊,伴随着樹枝折斷的咔嚓聲,一路尾随至叢林深處,“出來!我都看到了!”
此起彼伏的叫罵聲,隔一會兒換個方位響起,隔一會兒又聽到什麽東西被他們施行破壞,發出陣陣哐砰聲響。
入夜後的林子裏有霧,還有各種鳥類獸類的叫聲,她拽着淩岑一直往前跑,扒開草叢,沒頭蒼蠅一般,隻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停下來,不能被抓到。
小七趴她背上很乖,不哭不鬧,淩岑滿頭大汗,一身破破爛爛,一臉血痕污塊,那些傷全是被草割的,被樹枝打的,摔得青紫的。
不記得到底跑了多久,她終于脫力,腳上不穩,直沖沖趴倒在地,下巴磕上石子,腦子一陣晃蕩,手心手肘和腿上,傳來火燒火燎的疼。
淩岑跟着她摔了個臉滾地,額頭霍然開出一道血口子。
他倒吸一口冷氣,硬是咬着牙沒吭一聲,還死撐着爬起來攙扶她。
她跪地上站不起來,不知是害怕,還是實在沒力氣了,怎麽也搭不上勁兒。
“四姐……”淩岑着急又擔心,又害怕,聲音跟着他瘦小的身子發着抖。
追在他們後面的罵聲由遠及近。
淩铛知道自己起不來了,壓低聲音說:“阿岑,我跑不動了,你帶着小七跑吧。”
淩岑哐聲跪地,壓抑着哭腔喚她:“四姐,你起來……”
他又弓着背蹲她身前,“我還有力氣,我背你…”
淩铛顫着手解下小七,就着草繩纏淩岑背上,用盡全身力氣推他,笑着說:“聽話,不要耽擱,快帶着小七往前跑,我來引走他們。不要管我,不要回頭,不要停,快跑,千萬别停别回頭,跑,快……”
淩岑挂着兩道烏漆墨黑的淚痕往前奔跑,一步三回頭,嘴裏包着嗚咽聲,一路摔着跟頭往前狂奔。
淩铛等見不到他們身影了,才趴下身子,竭力往另一個方向爬,爬出一截路,又扯開嗓門瞎嚷嚷,引來追趕他們的販子找上她。
她被抓了。
“跑啊!繼續跑啊!”一腳踹她胸口,疼得她滿地打滾。
“還有一個呢?!說!”又是一耳光,打得她頭暈眼花,耳鳴陣陣。
她卻用盡全力擡起手,指向一條背道而馳的路,“那……”
血淋淋的手失力落地,眼前亮起白光,緊接着一黑,她徹底暈死過去。
夢裏徹底黑了。
淩铛猝地睜眼,天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