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詹卿旋身跪地,淩瓊和淩靜忙起身攙扶。
“大姑娘,”她狠命往地面紮根着身子,攥住淩瓊手腕,硬是不肯起,“我厚顔求你一件事,求求你教我做生意,帶我一起入京,爲奴爲仆,隻要你肯,讓我做什麽都願意。”
淩瓊使勁拉她,忙不疊地說:“卿姨你快快請起,我教我教,有話好商量,你别跪我,這是折我壽啊。”
佩詹卿連聲道謝,淚水模糊了眼眶。
“我們本就有意邀你伴行,實在不好意思跟您提。”淩靜彎腰,替她撣裙擺,“你是小七親娘,算我們半個娘,都是一家人。平日裏敬你都來不及,何敢拿你當下人,更别說進京後,還得勞累你幫我們管家呢。”
佩詹卿拭淚,“三姑娘持家有道,有目共睹,拿謙虛話哄我呢。”
淩安滑下凳子,爬上佩詹卿膝頭,趴她懷裏,小胳膊半擁着,說:“娘親抱抱,不哭。”
淩靜替她拂平鬓角,說:“京都沒有上賦城寬待人,入了京,家裏的事我還能搭把手,可外面的應酬我就不方便出面了。你是長輩,京都還是你故土,有你幫忙撐門楣,我們放心。”
祝家在京都,她這長相要給祝家見到,怕會重蹈上一世的覆轍。一到京都,她隻能藏身深閨。
淩瓊給佩詹卿夾菜,說:“卿姨,我是很樂意教你生意經,可這本經不好念,這個世道裏的女子抛頭露面闖商場,外面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我臉皮打小就厚,心如匪石,不怕,可我擔心你頂不住那麽大壓力。”
佩詹卿攬着淩安,笑道:“曆經這麽多事,身外物早看淡了。尤其是名聲,你自個兒看得越重,别人就越容易輕賤你。牢裏的酷刑磨不死我,往後唾沫星子就更淹不死我。”
她說得決絕,鐵了心要學做生意,淩瓊見此不再多費口舌,跟她商量如何處理阜嵩食樓。
食樓沒了阜家菜譜和刀功,名聲還在,多年經營,後廚幾位掌勺師傅終究是會些皮毛,融彙自家菜譜,百家齊放,換種經營模式,客流量如故。
阜嵩食樓放在了淩安名下,淩瓊入了股,拉攏食樓裏幾位老掌廚入夥分賬,安置了個店長代爲經營。
賬本和經營管理方面,佩詹卿正試着接觸。
處理好佩詹卿和淩安的事,該輪到半夜擅闖的黑衣人了。
各式盤問輪番上陣,還被淩岑拿來練手試蠱蟲厲害,個個折磨得生不如死,不出幾日就全招了。
淩瓊難以置信,“甯家要取李觀棋性命?什麽深仇大恨?”
淩岑很不暢快,險些又被外人欺負到他頭上來了,加上本就對甯家抱有極大成見,他眉心揪起,快打死結了,他憤憤道:“怎麽又是甯家?簡直陰魂不散。”
李觀棋縮着脖子立在屋中間,死攥着衣角,緊咬着牙,手心扣出了血印子。
淩淮合上折扇,說:“你可以選擇隐瞞,但我淩家從今往後便不會再護你,想好了,再來談。”
疾已上前,揉了一揉李觀棋頭頂,掌心寬大溫暖,一路從頭頂暖到心坎,李觀棋鼻子一酸。疾已嗓音一如既往地溫和,他說:“幾位主子待你如何,這麽些日子你親眼見得,有什麽話拿筆寫下來,主子們不一定能幫上你什麽忙,但一定會護你周全。”
淩岑一個箭步抓了筆和紙,湊李觀棋跟前,兇巴巴道:“趕緊寫!不許哭鼻子!再哭我揍你!”
兇神惡煞的樣子仿如惡霸,淩瓊見不過眼,徑自一粒炒豆子丢出去,精準砸中淩岑後腦勺,訓道:“你敢欺他,我先揍你一頓!”
李觀棋接了紙筆,紅着眼睛執筆沾了墨,伏案寫字。
淩岑站一旁,俯着身子,逐字追着看。
“甯家二夫人是你親娘?!啊?!”
李觀棋八歲前是沒有名字的,待在甯家一處雜物房裏當雜役,李婆子是他奶,甯家家仆鑒于他沒名,就着李婆子姓氏喚他小李子。
那一年開了個早年,卻是個冷冬。
李婆子讓他找個炭盆,他手腳麻利地翻出炭盆。許久等不來李婆子上屋來取,下人們又慌張喊着三少爺吐血暈倒了,急着要炭盆暖屋子。
他趕緊端着炭盆跑去解燃眉急。
三少爺身子骨弱,金貴非常,内室不讓雜役進去髒了屋子。
甯二夫人是甯家主甯老爺續娶的填房,前頭大夫人生了兩位姐。而甯二夫人嫁進來就一舉得男,她又會持家,又寬和待人,得勢又得寵,同甯老爺相敬如賓,打她進來後,甯老爺就再沒往府中納妾。
饒是甯三公子身子不好,一年到頭熬煎的湯湯水水花錢如流水,大夫還曾斷言活不過十六,可甯老爺就把他當獨苗苗金疙瘩疼愛。
甯三公子是塊美玉,識文斷字,出口成章,自小冠以神童的美稱,不隻是甯家上下稀罕他,天爺也稀罕他,想要他早點脫離凡俗去天上當神仙。
所以他生來帶病。
李觀棋被攔在門外,他第一次出雜物間,來時慌裏慌張跟着人流跑,回去時,回廊九曲辨不清方位。
府裏忙,沒人有閑心給他指路,他稀裏糊塗走岔了道。
天暗了下來,他進了一個院子,縮在一間窗台下方,屋子裏蘊着暖氣冒出,他蜷着身子将就睡着了。
屋子裏一個巴掌聲巨響,李觀棋本就睡不踏實,瞬間驚醒。
“讓你看好他!他人呢?!跑哪兒去了?!”李觀棋腿麻,抻着牆站起身,藏着身子,從窗口縫隙往裏瞧。
錦衣華服的女子冷臉呵斥,“要是壞了我好事,讓老爺發現了他,我摘你腦袋!”
李婆子捂着臉,跪在甯二夫人跟前哭訴求饒。
哭訴裏夾雜着往事,李觀棋聽得分明,甯二夫人當初是前朝皇後的貼身侍女,皇後懷孕中毒早産,李婆子是夾帶死嬰潛入宮牆,替皇後接生藏子的産婆。
那皇子就是甯三公子。
甯二夫人懷孕生産後,趁着坐月子,和李婆子來了一招偷梁換柱,把前朝皇子跟自己生下來的甯三公子掉了包。
就爲了撫養皇子成人後複國雪恨!
而自己,被李婆子藏匿在甯家雜物間的小李子,才是真正的甯三公子。
李觀棋一個驚心,身子歪趔着撞了窗子,那點聲響驚動了屋子裏的主仆二人。
八歲的他跑不掉,被李婆子抓個當場。
“你……”李觀棋至今都忘不了當時李婆子見到是他,那一刻的絕望眼神。
李婆子帶他跪在了甯二夫人面前。
李觀棋那一刻感知很遲鈍。
他辨不清是知道自己有母親時的喜悅多一些,還是能見到母親時的無措不安多一些。可當他擡臉瞧見甯二夫人的冷臉時,他才驚醒自己還身處寒冬臘月,不是三朝春景,再黑的夜都不适合做美夢。
李婆子不停磕頭,“夫人,他終歸是你的孩子……”
甯二夫人倏然一笑,李觀棋不由地心口冷顫,她問:“全聽到了?”
李婆子暗暗朝他輕搖了一搖頭。
李觀棋結結巴巴地回:“沒,沒。”
甯二夫人笑道:“我記得你還沒起名吧?”
李觀棋那一刻聽到這話,心底忍不住湧出陣陣雀躍,重重點頭,“嗯。”
李婆子怔看着甯二夫人,心跳如雷貫。
甯二夫人慢悠悠地說:“那便賜你觀棋二字吧。”
李婆子顫巍巍喚她,“夫人……”
她轉臉看向李婆子,面上瞬間沒了笑容,冷冷開口:“帶下去,拔了他舌頭,找個地方好生關着,别讓他再跑出來了。再有下次,就不僅是丢舌頭。”
那一瞬天旋地轉,李觀棋如墜冰窖,冬天怎麽能這麽冷。
天空依稀飄着雪,落了地,化成了水。太陽曬出來,豔麗蔚藍的天穹,冬日裏殘留的水氣悄然蒸發幹淨。
“虎毒還不食子!”淩瓊一巴掌拍桌上,茶水咣當出杯,灑了一灘水,水漫上被眼淚浸潤的紙,墨迹團暈了大片。
“甯三是前朝皇子?!”淩岑張大了嘴。
“小點聲。”淩靜揪了淩岑耳根,沒好氣地拉到身前,拿指頭戳着他額頭,“生怕别人不知道?”
淩岑揉着耳朵,嘀咕說:“怎麽娘跟娘的區别這麽大。卿姨多寶貝小七啊,天天想着法的給他做好吃的,怎麽到你這兒……”
李觀棋眼眶紅腫,耷拉着腦袋,不安地攪着衣角。
疾已無奈喚他:“六少爺。”
淩瓊一把拽過淩岑,掐揉着他嘴巴,比出各種形狀,咬牙道:“少說兩句吧你!就你長了張嘴!”
淩靜撐着太陽穴,瞟了眼淩淮,無聲對視一眼,又不着痕迹地分開。
算是撿了個助力。
鬧不準哪天就派上用場了。
一家老小收拾行裝,擇了吉日,準備往京都出發。
兩輛馬車,三匹快馬,大雙騎馬行在前領路,小雙帶着淩岑騎馬跟在中間,疾已騎馬落在最末護行。
淩铛擱下淩鋒寄回的家書,撩開窗簾子,望着密林向後讓路,太陽當空,照得黃沙道發白,沙塵飛揚嗆鼻,陽光刺得眼睛疼。
她又興緻缺缺地放下簾子。
葵青和钏婳婆子穿針引線,不時跟李觀棋把腦袋湊一起嘀咕,尋了陰涼地停車歇腳,李觀棋已經會繡花了。
淩铛:“……”
以前怎麽沒發現李觀棋如此心靈手巧。
她收回腦袋,不想自取其辱,推開竹擋,下了馬車,抻胳膊扭腰轉脖子,活動震麻痹的筋骨。
淩淮緊跟着下了車,淩淮扭去臉,“你不看書了?”
這也是個奇才,那麽晃蕩的車廂裏,他硬是心無旁骛地捧着書看了一路。
淩淮擡手抵着眼角,眉心微攏,說:“眼疼。”
“我看看。”淩铛趕緊上去,拿下他的手,仔細檢查他眼睛。
這雙眼真好看啊。
北域人大都生得高大,他和她年齡相仿,他卻沒有一般男孩比女孩晚發育矮個頭的尴尬期,瘦削個子拔高,直往上竄。
淩铛需得仰了臉去看他,他眼睫長得像把小扇子,密匝黑直,黑亮的眼瞳裏滿滿映着她的臉,很專注的凝視。
好像她整個人都被裝了進去。
淩铛說:“我教你個能讓眼睛休息的好法子。”
心裏數着拍子,替他做眼保健操。
淩淮眯了眼,眼眶邊緣的觸覺将他拉回到過去。
“怎麽了?眼睛又疼了?是不是昨晚又看了一夜書?”她俯身搶了他手裏的書,“沒收。”
她住的地方是花樓底層隔間裏的雜貨小屋子,因她悉心打理,有床有桌凳,還特意養了花,鋤了空地圈成小菜園子。
“我教你的護眼法子你有經常用嗎?”她摁了他躺平,帶着薄繭的指腹一圈圈揉着。
“有。”他握住她手腕,擱唇上輕吻,“我自己來,你忙了一晚上沒睡,睡會。”
她不肯。
他拉她躺下,說:“陪我睡會。”
她終于肯依了他,在他臂彎裏找了半天位置,又撐起身,親上他眼,她癡笑兩聲,心滿意足地趴他懷裏閉上眼。
樓裏是皮肉生意,同尋常人家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作息颠倒,他白日裏忙,難得見她一面。
見一次總不會隻是相擁而眠,純粹睡一覺罷了。北國淮南王并非不近女色,他私下裏沉湎花樓,白日淫喧是常事。
于情事上,她不扭捏,大方坦誠,攀着他說喜歡這樣,會不知厲害地撩撥,“世人知曉清心寡欲的淮南王,給我當牛又做馬麽?”
“你知我知,無需旁人。”他一口咬下,她新添一個牙印,他新增幾道抓痕。
她控訴:“不,我錯了,你是狗。”
他笑,“省點力氣,别說話了,不然真給人聽了去。”
她嗓音婉轉,“青天白日,除了你,沒人會來我這兒做賊。欸,要是讓樓裏的嫲嫲知道你偷吃她養的姑娘,不讓你賠掉褲衩子才怪。”
他抱她上座,“我的。”
吟咛宛宛,她喜唱,他愛聽。
豔陽高高挂,林間起微風。
淩铛收了手,問他:“有好些嗎?”
淩淮睜眼,她眼底的擔憂不是他想要的抵死纏綿,他情之入骨悱恻難治,她轉眼忘了個徹底。
“好些了。”
頑疾難愈,何時才能你心如我心。
阿铛啊,你對我實在狠心。
淩岑揚着馬鞭踏蹄跑來,一臉燦爛,隔着老遠朝這邊喊道:“四姐姐,想騎馬嗎?我教你!”
淩铛眼睛晶晶亮:“想!”
淩淮攥了她手腕,“我教你。”
她趕在初夏來臨前穿好了耳洞,眼下挂了副绯色耳墜,回眸間墜子晃動,明媚若驕陽,她驚訝,“啊?阿淮你會啊?”
他展顔一笑,說:“會,定保你平安。”
林蔭間投下的陽光,斑駁入他眼,好似盛了一汪星河,熠熠閃光。
淩铛心想,阿淮要是對誰家姑娘報以赤誠熱烈的追求,應該很少有人能招架得住吧。
他有一雙非常深情漂亮的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