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靜在書房翻閱大周律令,說:“上一世李觀棋入宮爲宦,常伴帝王左右,少帝蔺夷衡對其頗爲寵信。李觀棋蟄伏宮廷内院服侍少帝,我們身在宮外哪能随意進出後宮,自是不知曉背地裏藏了他這麽号人物。”
“細下想來,他從入宮那一刻,怕是就已有了謀劃。隐于暗中收集證據,隻待時機成熟,直接一紙書信,将前朝餘孽甯三的身世告到禦前,僅爲一擊斃命。大姐姐前世聽信甯家,同甯三親近助他錢财,更因少帝想除掉蔺夷隆這麽個心腹大患而大做文章受到牽連。”
淩靜盯着書頁不動了,“阿淮,我如今跟你說千次萬次對不起都晚了,可我還欠你一個解釋。當年我是舍棄了你,因爲我确定你身爲北域皇子一定會平安無事,可當時的大姐姐身陷囹圄,甯三私逃下落不明,蔺夷隆被少帝軟禁,我窮途末路,寸步難移,隻能出此下策,狠心拿你性命威脅少帝不敢妄動,他忌憚北域兵力,不敢拿天下百姓開玩笑,隻能從輕發落。”
淩淮摸着書脊,笑道:“三姐,你不欠我什麽。那時大姐忙生意,二哥忙打仗,你忙着應付祝家和王府的内院瑣事,我忙着念書掙功名利祿,阿铛、阿岑、小七他們三個失散後生死不詳。一開始就四分五散,不齊心,此後走的每一步路都逼不得已,更是處處受外界迫使行事。沒有誰像今朝的你一般,苦心積慮撐起這一個家。”
“往事已逝,勿要再提。今生今世該我謝你才對。”淩淮笑望着她,“勞你費心了。”
淩靜淚眼婆娑回望,她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側,伸手撫上他鬓角,忽而将他攬抱入懷,積壓心底的虧欠如洪水決堤。
“對不住……”
“害你受委屈……”
“吃那麽多苦……”
“要是知曉你和阿铛有了孩子,我們說什麽也不會去打擾你們……”
星夜熒熒,淩家門口停了一高一矮兩人,各牽一匹馬在手,上了門前台階,扣響了門。
“來了來了。”钏婳婆子套了身外衫,捋着發去開門。
門一開,钏婳婆子愣了下,又立馬笑褶了眼角,忙招呼道:“快,快進來。”
院中屋裏陸陸續續亮起了燭燈。
廚房生了火,柴煙順着囪洞散在星夜下,钏婳婆子和葵青圍着竈台,爲夜歸人準備夜宵熱水。
大雙小雙連夜趕路回上賦城,姐弟倆饑腸辘辘,待吃飽喝足,徑自去了書房。
大雙拱手彙報:“大姑娘和疾已公子去了京都面聖,因實在擔心家裏,就命我倆先一步回來。”
淩淮同淩靜相視一笑。
周帝大限将至,病急亂投醫。
此番專門召見淩瓊,不僅是例行賞賜,更是自以爲見得神醫能妙手回春,給他延年益壽。
淩淮會心笑道:“回來得早不如回來得巧,正缺個能說會辯的機靈人。”
大雙不明,“此話怎講?”
“有件大事要你出面。”淩靜簡略告知佩詹卿一事,說完又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馬上就到六月了。”
大雙實誠接話,“還有兩個月。”
淩淮輕勾唇角,說:“無福之人六月死。”
次日一早,除了丫鬟婆子,淩家人全擠在書房,楊甘巡夜放衙徑入淩家,輕車熟路進了書房。
他見到今日突然多出來的大雙小雙,蹭到淩靜身側坐下,自來熟拎壺沏茶。
楊甘上下打量他們,問淩靜:“他倆誰啊?面生得厲害。”
淩岑翻出一個白眼,“看一夜大門你不知道?指不定在哪個芙蓉帳裏快活。”
這話說得可太不客氣了,好歹有求于人,淩铛聽不過耳,直接一腳踩過去,“來者是客。”
淩岑痛嘶一聲,彎腰抱着腳丫子,沖淩铛吹鼻子瞪眼。
楊甘嚼着花生米,斜過身子對淩靜說:“還是你家姑娘懂事,會說話。正好我家二弟跟你家四姑娘年紀相仿,三姑娘能否賞我個面子忍痛割愛,促成一段上好佳緣。”
“……”
淩铛無語。
早知這人有這麽一句話候着,就該由着阿岑耍嘴皮損他一頓難看。
淩靜不冷不淡地笑了一笑,說:“我家四妹妹的婚事就不勞楊巡檢您過多費心了。”
“楊巡檢,今年二十好幾了吧。”淩淮捏着柄折扇,挂着扇墜,扇面畫着水墨竹,扇柄處刻着字,僅一個“铛”字,他拿折扇抵着下巴颏,時不時貼唇。
楊甘讪笑,被他們盯着如坐針氈,忙喝茶掩飾滿身的不自在。
淩淮接着又說:“操心年不及弱冠的幼弟,不如先操心操心你自己。”
淩铛借着桌案遮擋,輕扯淩淮衣袖,他微側目,她立馬朝他豎起個大拇指。
淩淮順勢伸手圈握住她的手。
他冷不丁的親近舉動,吓得淩铛倏地挺直腰闆,飛快掃了眼淩靜,不等瞧仔細,又連忙收回偷觑的眼神裝作目不斜視。
淩铛坐立難安,在桌底下可勁兒往回抽自己的手,又不敢有大動作,一時抽不出手,她斜着眼狠狠剜了淩淮一眼刀。
楊甘清掃喉嚨一聲咳,說:“言歸正傳。你們讓我查的保賴欠賬細目,全寫在這兒了。”
言語間,他掏出一沓紙遞給淩靜。
他不解:“要這個有什麽用?”
淩淮松開淩铛,笑意加深,他說:“演戲要全套,像這些有可能露出破綻的細枝末節,一個都不能放過。阿岑,将李觀棋寫的狀詞給楊巡檢過目。”
淩岑不情不願地拽着狀紙上前,一巴掌拍楊甘跟前,擋住他偷瞄淩靜的色眼招子。
淩靜看着欠賬,好笑道:“可以啊,欠這麽多,人緣不錯,上賦城内大半個店家都舍得讓他賒賬。”
淩淮說:“就怕他欠的不夠多。”
楊甘擱下狀紙,皺眉道:“你們背着我謀劃了什麽?”
淩淮但笑不語。
楊甘好氣又好笑,說:“我都幫忙到這份上了,還防我呢?”
淩靜歉意一笑,說:“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
楊甘氣不平,趔正身子,擱下二郎腿,起身說:“我拿你們當自己人,你們這麽做可真不夠意思。行吧,我還有事,不奉陪了。”
他陰陽怪氣撂完話,作勢往門口去,一步兩步三步……硬是走到門檻,沒一個人出聲挽留。
楊甘握緊刀柄,譏嗤一聲,梗着脖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昌平四年四月底,周帝親見淩瓊,賞黃金賜匾額,複還家業,命朝臣将淩瓊呈上的甘州瘟疫藥方子寫入《千濟方》,并于各州各郡各縣進行刻闆示衆。
淩瓊自此揚名立萬,甘州城百姓專爲她建廟宇,塑金身像,奉香火,虔誠叩拜。
期間歌頌淩瓊濟藥甘州解百姓疾苦的童謠俚語,頃刻間傳遍周國大街小巷。
消息摧枯拉朽傳入上賦城甯家,甯二夫人打翻了茶盞,心氣兒難平。
婆子忙上前替甯二夫人順胸口,甯二夫人死攥着手帕,冷笑連連,咬牙切齒道:“好啊,是我小瞧她了。”
甯甫負手而立,手上捏着賬簿,眺望窗外微風細雨,玉蘭枝葉披紛,他眉眼寡淡,說:“此份賬簿有假,實乃有意爲之。淩大姑娘非閨閣弱女郎,她深谙官商,走一步算百步,算無遺策。有她相助,幸也。”
“那又如何。”甯二夫人輕嗤,“苦心創辦那麽大個商會,盤結榆州地界各大盛名商客,到頭來,還不是盡入他人之手。如今的淩雲商會被阜嵩食樓的東家納入囊中,張高軒可不是好打發的,那是個饕餮之徒,前有阜家墊腳,後有商會撐腰,他可走了大運,盡撿大便宜。”
“表面光鮮罷了。”甯甫歸座,“眼下商會裏起的内讧,張高軒有得忙。我們甯家剛在其間站穩腳跟,自掃門前雪就好。”
丫鬟塗完小指甲蔻,換到甯二夫人另隻手,甯二夫人欣賞着丹蔻,說:“淩三姑娘鼠目寸光不識好歹,可淩大姑娘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不會不懂時務。想重新拿回商會,必會拉攏我甯家。到時,有淩大姑娘這麽個會生财的聚寶盆……”
她沒再往下說,勾着笑,翻來覆去看手,尤其賞心悅目。
平栗義巷,府衙親自登門拜訪淩家,将抄走的房契地契等物悉數歸還,另外附贈了一千兩銀子,以示賠禮道歉。
府衙一走,淩靜轉回身,佩詹卿牽着雀躍蹦跳的淩安走出屋子,身後緊跟着章冬婆子。
牆角竹叢蹲着的淩岑站起身,手上拿着柄竹鑷子,身側的李觀棋拎着一隻半死不活的公雞,雞喙緩緩滴落一滴烏青血點子。
淩淮和淩铛先後從書房門口現身,葵青端着茶托進出廚房,大雙小雙在廚房裏幫忙打下手。
淩靜笑道:“是時候了,各位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請上賦城百姓賞一場大戲。”
次日天方亮,府衙大門前敲響了鼓聲。
縣令邁着四方步登堂,坐定,例行喝問堂下二人,衙役呈上狀紙。
“你二人,一道狀告張高軒?”縣令蔑視下方一高一矮的大雙和李觀棋,他問,“哪個是李觀棋?擡起頭來。”
李觀棋磕跪地面,聞言擡臉。
衙役擋嘴,擱縣令耳旁密語了幾句,縣令沉聲道:“啞巴?”
狀紙擱去一邊,縣令睥睨下方,緊接着問道:“那你就是萬大雙?”
大雙依舊伏地磕着頭,“是。”
縣令厲聲道:“盛保臘月凍溺水缸一案已經結案,仵作也驗明屍身,屬實是醉酒溺亡,如何就成張高軒設計害死了?無憑無據,捏造謠言擾亂公堂,本官必饒你不得。”
府衙大門外擠滿了人。
淩岑和淩淮一左一右夾着淩铛在最前面,淩铛大半個身子擠縮在淩淮懷裏,腳背快被淩岑那二愣子踩扁了,她此時心裏直滴血,早知道這麽擠,打死也不來湊這份熱鬧。
大雙擡起臉,不卑不亢道:“回禀大人,今日草民不僅是爲盛保凍死一案,還順便代身側小友觀棋,替他生母親姐被張高軒害死在阜家祠堂一事發聲。”
縣令凝目,狀似不經意地瞥了眼縣丞,縣丞幾乎不可察地輕點下巴。于此同時,候在内堂簾子旁的一名不起眼衙役,已神不知鬼不覺地縮入簾子,拔腿就跑了。
縣令力拍驚堂木,“從實招來!若有杜撰欺瞞,擱棍百杖下入死牢!”
大雙拱手,說:“此事要從一年前說起。李觀棋一家祖籍是甘州城人氏,他是家中幼子,生父早亡,家中母女二人同在阜家爲仆,補貼家用,供獨子念書。母女服侍阜家少夫人佩詹卿盡心,做了心腹婆子和丫鬟。豈料,一年前,觀棋他姐寄回一封書信,讓他前往榆州上賦城,隻因阜家少夫人懷了身孕,都說是男胎。”
“未雨綢缪,想讓觀棋提早進入阜家,給阜家小少爺做書童,好跟着一起上書院念書,期望掙個功名富貴。”
“觀棋日夜兼程趕到上賦城,阜家少夫人早産産子,小少爺已有一個月。正當他打算登門見家人,他姐卻趁夜先找了他來,還夾帶着一個孩子,那孩子就是阜家小少爺。”
大堂外聽得聚精會神,一片寂聲。
堂上縣令聽到大雙提及佩詹卿,頓時冷汗直冒。
大雙揚聲講述:“起初,他姐告訴他,這是她生的孩子,還是阜家少爺的,怕阜家少夫人嫉恨會對她不利,偷生的孩子。叮囑觀棋不可伸張,讓他盡快帶着小少爺出城,怎麽處置都由他。”
“觀棋心善,舍不得對自己親侄兒下死手,便一路颠沛,帶着孩子回到老家。他平日裏要上私塾念書,沒空撫養孩子,便找了戶人家,将孩子托付。而那孩子,現如今就是淩家的七少爺。”
一聽這話,人群一陣嘩聲。
縣令心裏直打鼓,下意識問:“哪個淩家?”
大雙铿锵有力:“創辦淩雲商會的淩家,以藥濟甘州百姓的淩家。”
話音落,縣令額頭滾下一滴汗,他心底哀嚎,完了完了完了!
這是有備而來啊,今日這兩起案子不能善了了。
淩家風頭正盛,誰敢得罪淩家?!那可是當今天子賞賜金匾誇大善的好人家!百姓心裏的活菩薩!
眼下張高軒手握阜家家業,私吞淩雲商會做大當家,淩家懷恨在心,哪能不報複。
大人物打架,他一小小縣令哪裏兜得住。
現如今的淩家誰敢治罪?那不是打天子的臉嗎?!
張高軒财大氣粗,他也得罪不起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