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霧缭缭,淩靜擱盞,說:“此前問過楊巡檢驗屍細目,仵作給的答複是一家三口全是鼠藥中毒身亡,胃裏有食物殘渣。可不巧了,當日阜家三口暴斃,還正好是佩詹卿親自下廚,而鼠藥恰好是佩詹卿吩咐貼身婆子出府買的。”
“貼身婆子?”淩淮心照不宣地笑笑,“可謂腹背受敵。”
淩岑死緊着眉,不解道:“怎麽突然去買勞什子鼠藥?”
淩靜沒急着給出答複,隻說:“于暴斃之前,除了阜家小少爺早産失蹤,其餘阜家三口,都各自生了病。”
她取下一支狼毫,淩淮推去一張紙,她提筆寫道:“老東家自不必說了,氣癱在榻,不良于行。”
“而當時的阜夫人突發痢疾,胸悶氣短,時不時嘔吐,昏昏欲睡,大夫診治乃憂思過重所緻。”
“更奇怪的是阜少爺,在外不知誤食了什麽東西,失了味覺,整日裏神思恍惚,不理家事。”
“全家上下就隻剩一個兒媳佩詹卿肩挑重擔。她不僅早産虧損了身子,還痛失愛子,食樓的事她一個女子深居淺出不懂生意,自是全權委于張高軒打理。而家中瑣屑纏身,還有三個病人需要妥帖看顧,自己精力有限,身邊的人自是被委以重任,幫着她打點家務,順帶照顧病人。”
淩靜圈中紙上的“貼身婆子”四個大字,厲着眼,說:“倘若這時候,這婆子拿來屋中鬧鼠患一事,上諸位跟前請示,你們會如何應付?這鼠藥是買,還是不買?”
“這……”淩岑瞪圓了眼,猛地一拍桌,騰身站起,“打從孩子失蹤,張高軒早已收買了人,并下好了套!”
淩淮說:“環環相扣。那麽,佩詹卿事後有所察覺,她爲保全性命,隻好搬出阜宅另住。如此一來,續上楊巡檢所說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淩铛将拳頭捏得直響,實在沒忍住,一拳砸桌上,震翻一桌茶水,伴着茶具叮叮哐哐,她罵:“畜生!養條狗丢塊骨頭都知道搖尾巴!還不如畜生!”
“說的對!”淩岑氣得直撸袖子,“早知今日,當初就該一鞭子驅車上去碾碎他!碾個稀巴爛拿去喂狗!”
淩铛此刻恨不得沖張高軒面前狠揍他一頓,這種人真是扔茅坑裏喂蛆都嫌髒了糞,她氣憤填膺,一時激動,忘了裝呆笨老實,本性畢露,當場啐道:“呸!别糟蹋狗!狗不吃那腌臜玩意兒!”
“好了。”淩淮拉淩铛坐下,難得見她如此憤慨鮮活的模樣,他眉宇間萦着溺笑,“别氣了,爲個玩意兒動怒不值。”
淩靜撣裙擺,水漬濺了一身,各掃了淩铛和淩岑一眼,姐弟倆面對面指天罵地,罵得臉紅脖子粗,活像鄉野潑民,淩靜一時真不知到底哪件事更令她生氣。
她無奈揉額,不讓他們摻和進來實乃明智之選,瞧瞧,跟幹仗一樣,規矩禮儀全白教了。
書房門扣響,钏婳婆子在外回話:“三姑娘,楊巡檢登門求見。”
“快有請。”淩靜轉回臉,“我托他幫忙查了當年事發,所有登記在冊的口供者。”
“咦,一家子都在呢。”楊甘現身門口,腰間佩刀,大步流星進屋,随手抓根凳子,直奔淩靜身側坐下。
淩靜替他倒茶,寒暄道:“剛放衙回來?”
楊甘輕撂外袍,假模假樣地捧起茶,噘着嘴嗦了一口,頓覺神清氣爽,心裏跟灌了一壇蜜似的甜滋滋。
他津津有味地長籲一口氣,說:“嗐,沒呢。不過,我今日巡街,聽說了一件大喜事。說是甘州城冒出個活菩薩,有糧有藥,得了個治病奇方,能解瘟疫。城外流民一聽到這消息,哪裏還待的住,全收拾家夥往甘州城跑了。眼下城裏太平,沒什麽大事,我溜個号,舍命陪三姑娘唠唠嗑。”
“哎哎哎,”淩岑伸長手去他面前敲桌,“我們還在這兒呢,可不隻有三姐姐一人。一嘴大門牙,别鬼扯胡說壞我姐姐清譽,安的哪門子鬼心思。”
楊甘聞言臉皮子一僵,但架不住他臉皮子厚如城牆拐角,又立馬恢複如初,佯裝虎着臉說:“人小鬼大,大人說話,小孩别插嘴。”
淩岑就看不慣他總對着三姐露出一副色迷心竅的癞蛤蟆樣,尤其對他不客氣,當即一個白眼撂過去,嗤鼻道:“你誰啊,我要你管。”
“這孩子,平日在家怕是沒少皮。”嘴真欠。楊甘不跟他小孩子一般見識,隻對淩靜笑呵呵地擺大氣。
淩靜笑了一笑不作理會,開門見山道:“不知此前托楊巡檢特意留意的事,眼下是何光景?”
楊甘面上的郎當樣頃刻散盡,沉聲說:“阜家舊仆自張高軒接手阜家後,悉數遣散離城,不知所蹤。而那奸夫,名叫盛保,綽号保賴,上賦城裏出了名的潑皮無賴,欠一溝子陳年爛賬賴着不還。賭鬼一隻,不僅如此,但凡他兜裏有一個子兒,擱他身上都不過夜,不是賭就是酗酒。去年寒冬臘月時節,他大半夜出門喝酒,喝得五迷三道地回家,口幹舌燥,半路上找水喝,摸進一間破屋子,一頭紮進大水缸裏,淹死了。仵作隔天去驗屍,他整顆腦袋嵌冰裏,費了好大勁才弄出來,才得以留個全屍。”
他停頓,啜着茶,接着說:“至于服侍佩詹卿的貼身婆子和丫鬟,當時佩詹卿下獄不久,還常見到她倆穿金戴銀逛街遊船,好不闊綽。可近來都沒見到影兒,聽說是在阜家替老東家守靈,三更半夜撞了邪,接連碰了柱子,死了。”
說完,楊甘朝他們攤手。
“鳥盡弓藏,”淩淮吃口茶,笑得意味不明,“兔死狗烹。”
淩铛震驚,“最有利證人一個不留?!”
淩岑嗤道:“好一個斬草除根。”
楊甘搖搖頭,“佩詹卿一案,要想翻供,難于登天。”
淩靜緊攥着手帕,“難道就這麽算了?”
“算了?”淩淮蓦地發出一聲輕笑,食指摩挲着杯沿,慢條斯理道,“那可不能就這麽算了。怎麽,他張高軒能造假證冤枉人,我們就不能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豈不更有意思。”
房中衆人齊刷刷看向他。
日頭西沉,天幕仿如青殼蛋。
楊甘踏出書房,裹挾一身冷汗,淩靜親送他到家門口,楊甘頓足門檻。
“你那弟弟,”楊甘側轉身子,張口又止,但見淩靜發間戴着的金簪,令他蓦然回想起上元燈節她以粹毒金簪威脅,溜出嘴邊的“非善類”,又猛地咽回去,
他驚覺眼前的小女子也不是什麽善茬。
門口似有一股冷風幽幽襲來,他汗濕的内襯緊貼着背脊,忽覺透心涼。
于是他隻好委婉轉了聲口,言不由衷地說:“能成大事。”
淩靜笑容婉約,“借你吉言。”
楊甘幾乎是飄回自家。
楊母系着罩裙準備去廚房做飯,打眼一瞧,見長子楊甘坐院裏石桌旁撐着雙肘,捧着腦袋使勁搓揉,似有什麽事焦頭爛額。
她撸着袖子上前,伸手取石桌上摘好的菜筲箕,順手給了他一腦蹦子,說:“杵這兒薅虱子呢,今兒怎麽這麽早回來了?是又惹事還是偷懶啊?仔細撞你爹面上,拿你一頓好揍。”
楊甘拉喪着臉,“娘啊,我怕是得打一輩子光棍了。”
楊母有條不紊地忙活,嘴裏不閑着,陰陽怪氣道:“喲,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奇了,難爲你能認清自個兒到底是副什麽臭德行。你自己瞅瞅鄰裏鄰居,有哪個大老爺們二十出頭還沒成家立業的?嘿,你說你,長得倒是人模狗樣,手長腳長,牛勁一籮筐,拉大街上一站,賣哪兒都值幾兩銀。人是不孬,就是成天二五郎當不着調,今兒這幫子兄弟找去摸牌,明兒那夥子人請去喝酒,天天三更半夜不着家,一回來就蒙頭睡個日上三竿不起,一堆懶骨頭湊出個豬樣,誰家要敢把姑娘嫁給你,不是眼瘸就是缺德賣女兒補家用。”
“娘哎,求求您口下留情。”楊甘耳根子被念得直嗡嗡,忙不疊打千作揖,“我沒您說的那麽不堪,喜歡我的姑娘海了去了。我這不正擔心要娶個利害媳婦回來,您日後可能會擺不起婆婆架子,到時候您憋屈,我媳婦委屈,我兩頭爲難嘛。”
知子莫若母,他憋着什麽屁,楊母門清。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楊母一刀剁菜墩子上,别住刀,摔盆打碗沒好氣,“人家姑娘長得跟仙女似的,還持家有道,養子有教,待人接客禮儀周道,見誰都是姐姐嬸子的喚得親熱,巷子裏誰見了不喜歡?配皇親國戚那都使得,虧你厚着臉皮也敢肖想人家心思。”
楊母端出一盆水,徑朝楊甘腳底下潑,嘴皮子不停:“你要真把隔壁三姑娘娶進門,下半輩子讓我天天吃齋念佛,把她當菩薩供起來我都樂意!你媳婦就是我借人家裏幫我養的親閨女,讓我拿你換,我還得倒貼銀子,得了這麽個好媳婦,我擺哪門子婆婆架子?你不怕天打五雷轟,我還怕遭報應。”
楊甘躲開老遠,沖廚房敞開的窗子口喊道:“我真是你親兒子?”
楊母頭也不擡,回道:“問你爹去!上哪兒撿這麽大坨肉瘤子,就會吃喝拉撒睡。好不容易看上個姑娘,還得使喚他老娘厚着張老臉替他牽線拉媒,不争氣的東西還淨氣人。”
院子裏動靜不小,年十二的楊小妹扒着門支出個腦袋瞧熱鬧,恰跟楊甘對上眼,她讨好一笑,唰地收回腦袋,謹防殃及魚池。
“今兒輪到我當值,不用留我的飯。”楊甘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趔回半個身子,對楊母說,“娘,隔壁那兩位少爺你就别想人家心思了,勸你死了這條心吧。那都不是好相與的富家公子哥,一肚子花花腸子。咱妹子缺心眼,降不住,尤其是你最中意的五少爺,咱妹子被他賣了你都得樂呵呵替人數錢。”
廚窗口撂出一根擀面杖,吓得楊甘一溜煙跑了,身後緊追着楊母的潑聲大罵。
四月天,暖陽挂穹廬,淩家院裏的兩棵樹枝葉披了綠衣,經仔細甄别,識出來是一棵棗樹,一棵柿子樹,牆角還栽種了一叢竹。
淩铛拿着炭棍,領着淩安比着竹影依樣畫葫蘆,和風一陣,日頭跟着慢慢走,畫出來的竹影成了四不像。
佩詹卿病已大好,閑不住,同家裏婆子們擠廚房裏忙活。
章冬婆子單獨盛出一碗湯,對佩詹卿解釋說:“小少爺山藥忌口,六少爺說吃多了會中毒,症狀不一定隻是風疹,還有可能是舌頭嘗不出味,敗壞胃口,更甚至口歪眼斜失去神志。三姑娘以防萬一,狠心絕了小少爺那一口吃的。”
佩詹卿愣了下,“山藥中毒?”
“是啊。”章冬婆子将盛出來的小罐子放蒸籠裏煨着,“四姑娘稱其爲食物過敏,還說什麽家族遺傳。佩夫人可還記得阜家有誰吃了山藥犯病?”
佩詹卿蓦地失手跌碎了碗,呆站在竈台,出氣不勻。
章冬婆子吓了一跳,“佩夫人?”
淩铛聽到聲響跑過來問:“怎麽了?”
“我真傻……”佩詹卿望着一道跑廚房裏的淩安淚流滿面,“娘對不起你爹啊,我隻知他病了,山藥滋補,卻從未想過是食物忌口,張高軒你害得我好苦啊……”
在書房議事的淩靜和淩淮,以及楊甘,聽見佩詹卿的凄号匆忙跑出來,立在檐下看着她摟着淩安哭斷腸,皆目露不忍。
淩铛替她順氣,“那不是你的錯。”
誰又能想到阜家因美味佳肴而興家業,到頭來又全因食性相克将一切葬送。
楊甘長歎,“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啊,關鍵是眼下,上哪兒去找個口齒伶俐又膽大心細的人引頭?”
淩铛聞言眉眼一橫,“我去!”
淩靜:“不行!”
淩淮:“不行。”
楊甘也搖頭,“先不論風險,單就長相,就沒人會信你說的狀詞,更何況上賦城裏,誰不認得你們淩家的幾位兄弟姐妹?稍微一查,全暴露了。”
“我有個絕佳人選!”淩岑拽着已能下地行走的李觀棋沖到院子裏,他倆人手捧着一個蠱罐子,“觀棋!”
“虧你想的出來!”楊甘眉心皺得能夾死蚊子,“啞巴上公堂?!人家妙語連珠,他一聲不吭等着挨闆子?你要真閑,玩你蟲子去,别來裹亂。”
豈料淩靜和淩淮默默對視一眼,眼底同時閃過一道精光,當即一緻開口道:“可行。”
楊甘唰一下側臉,“哈?!”
淩淮神情莫測,“放長線,釣大魚。”
甯家已經咬鈎了,一時半會還不着急拉線上岸,正好借此機會,拿來曆不明的李觀棋去投石炸魚,看看甯家是個什麽反應,順道弄明白李觀棋同甯家到底有什麽淵源。
去年抄家,甯家來過一次,很明顯甯三不認識李觀棋。
但李觀棋當時的反應卻很奇怪,瞧那副神情,分明是認得甯三。他一見到甯三,立馬低下頭,藏起臉,眼裏帶着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