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燈火明,淩家夾房裏間點了燭燈。
但聞一丁哔蔔聲響,火苗攢動着青煙萦梁,佩詹卿顫悠悠睜眼,目之所及,屋脊漆漆,暗影昏昏。
“醒了。”
随着一聲女子柔音,佩詹卿眼前逐一現出幾副陌生面孔,男童女童眉目青稚,卻個個入畫。
佩詹卿眼底爍閃着絕望,她翕動嘴唇,“我終是死了,我不來這兒,天爺不公,我要上閻王殿讨公道。”
淩岑聞言笑得燦爛,“你活着呢,我救的你,分文不取。”
淩靜沒好氣地推開淩岑腦袋,扶佩詹卿坐靠床頭,钏婳婆子捧上藥膳,淩靜親手執勺喂食。
“還活着……”佩詹卿順受含了一口膳食,入口即化,一路下肚,沁人心脾的暖。
她頓時熱淚盈眶,随即腦子裏又閃過無數龐雜畫面。其間恩怨糾葛,是非颠倒,夜以繼日的鞭笞棍杖,饑寒交迫……種種亂象又使她頭昏腦漲,頭疼欲裂,可她卻習以爲常,僅僅隻是蹙着眉心。
記憶錯亂,如夢似幻,恰似一枕黃粱。
佩詹卿一時啼笑皆非,她喃喃:“我知道,這又是一場夢,難得一場好夢。”
淩靜擱勺,輕柔替她拭淚,說:“此話不當講,但我還是要說,你眼下不是做夢。雖希望你所經受的一切皆乃大夢一場空,但仇人尚在,至今逍遙,唯等你親刃血仇。”
佩詹卿淚不止,面含笑,柔聲說:“懇請姑娘施以援手,敲我一棍,助我醒夢刃敵。”
見她神智清明卻因諸多迫害而執着成念,難以分清夢與真,淩靜無可奈何一聲長籲。
淩铛上前,亮出肚兜,直接對她下了一劑猛藥,“可還認得這個?”
佩詹卿恍若雷擊,面上一片空白,她本能地伸手去撈,一觸便身子一顫。
她猝然劈手奪過,緊攥在手,嘴裏一句接一句地呐喊着“我的兒”,扪心捂面地恸哭。
“他在哪?!”佩詹卿一把抓住淩铛,不停搖晃她肩膀,字字泣血質問她,“他在哪?!他屍身在哪?!告訴我!”
淩淮和淩岑護淩铛左右,齊心掰開佩詹卿那幹枯如骷髅的手指。淩靜忙起身擋在淩铛身前,半攙半擁地锢住佩詹卿身軀,阻止她向前撲。
淩铛隻覺自己腦漿快被她搖散了。
佩詹卿朝她張牙舞爪,目眦欲裂,“他在哪兒?!”
淩铛轉身向外走。
佩詹卿癫狂,“站住!别走!告訴我他在哪兒?!”
淩铛打簾,章冬婆子擁推着淩安入内,淩安實在被吓壞了,至今還在後怕,一進簾子,立馬鑽到淩铛身後藏起來。
“别怕。”淩铛揉了一揉淩安頭頂,推他到身前,“就照我們方才教你的那樣做。”
“嗯。”淩安怯生生點頭,他後背緊緊抵着她腿,想看又不敢看地偷觑佩詹卿。
淩铛看向佩詹卿,說:“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小七,扒開衣領讓她看看。”
“嗯。”淩安聽話地敞開衣領,露出鎖骨間那粒奪人眼球的朱砂痣胎記。
佩詹卿蓦地噤住,眼珠暴突,盯看着不眨眼。
她幾欲張口又止,眼淚流幹了,滿眼紅血絲。她往前伸手,隔着一段距離,她觸摸不到,她身子發抖,牙齒打顫,不自覺地想要下地靠近。
淩靜攬住她,阻止她上前。
“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佩詹卿此時如同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颠來倒去地向淩靜解釋。
淩靜柔聲安撫:“我知道,你先冷靜,你吓到他了。”
淩铛輕推了一下淩安。
淩安手指頭攥着衣角,打着磕巴開口:“娘,娘親。”
佩詹卿仿佛被貼了定身符,木讷駐望。
“你,你要好好養病。”
“要,要好好吃飯。”
“好好睡覺,好好聽話。”
“不要鬧脾氣,耍小性。等你病好了,我們一起玩。”
一句比一句更流暢的稚言摯語,入耳入心,佩詹卿悄然滾下一汪淚,眉梢盈盈三春晖,她應:“好,娘依你。”
一場春雨,春雷始鳴,驚蟄萬物。
院裏枯樹冒出星點綠芽,樹下搭起秋千架,架子上的淩安握着秋千繩,琅琅笑聲回蕩。
“哈哈,好好玩!六哥哥再高點!”淩安猶覺不過瘾,一側的大将軍伸着長舌,繞着秋千架,追着他飄來蕩去的身影來回跑。
淩岑一聽,當即用勁推,他還煽風點火,“好不好玩?刺不刺激?哈哈,要不再高點!”
“兩個小祖宗哎,不能再高了!”章冬婆子丢了鞋幫子,跑來張開雙臂攔護。
佩詹卿坐窗前凝目眺望,經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淩靜挑簾進來,笑道:“今兒天氣不錯,要不出去曬曬太陽?”
佩詹卿搖頭,忙起身讓坐,局促難安道:“你們把他養得很好,真的很好。如此大恩大德,我佩詹卿沒齒難忘。”
淩靜牽握住她的手,阻止她下跪,“小七不僅是你孩子,還是我們幼弟,你我無需生分,都是自家人,千萬别客氣。”
“頭還疼得厲害嗎?”二人交握着手坐下,淩靜接了钏婳婆子端來的湯藥,吹着熱氣,待稍微溫些,遞往佩詹卿嘴邊。
“已經好多了。”佩詹卿連忙伸手扶碗,“我自己來吧。”
淩靜不推辭,碗順入佩詹卿手裏,看着她雙手捧着碗,一口悶了個幹淨。淩靜見此眸光微閃,藏住酸澀,極力平靜地開口問她:“以前的事,能和我說說嗎?”
佩詹卿坐立難安地擱回藥碗。
淩靜搭上她手背,誠心實意道:“萬萬不要覺得會給我們帶來麻煩,或是拖累。我們淩家同阜嵩食樓的東家張高軒也有過節,不瞞你說,淩家剛被抄家不久,便是出自張高軒手筆。而今有幸搬遷于此地,與你着實有緣。更别說,眼下你我同仇敵忾,饒是今日你不說,不代表明日我們就能高枕無憂。”
“張高軒罪有應得,萬死難辭其咎,你我坦誠布公,知己知彼,不僅爲你,更爲我,莫要多慮。”
佩詹卿遲疑良久,微微張口,卻是未語淚先流,手帕捂着口鼻泣不成聲。
千帆曆盡,還要将一切從頭說起,不亞于将已結痂的傷疤狠狠揭開,暫不提疼痛幾何,僅是心裏積攢的委屈就能把人給活活淹死。
淩靜撫她後背,輕言細語寬慰道:“沒事,不急,慢慢說,是非好歹我都聽。”
就算大禍臨頭,往後有我替你扛。
一壺茶文火慢煮漸少漸濃,平常入喉苦又澀,苦命竟覺甘又甜。
服侍精疲力竭的佩詹卿躺下合眼,淩靜替她掖好被角,擡簾直奔書房。
推門進去,除了淩安不在,其他三人已在房裏恭候多時了。
淩淮無奈一笑,“我拿他倆沒辦法。”
淩靜瞥了眼淩铛,她乖順地坐在淩淮身側,手裏正打磨着一根扇竹條,顯然是拿着雞毛當令箭以此脅迫了淩淮。
見鬼的“拿他倆沒辦法”,分明是耳根子太軟,唯獨拿阿铛束手無策。
他淮南王到底是個什麽爛性子,缺德鬼,她堂堂一國皇後還不清楚?
淩岑跳下榻,說:“這是家事,事關小七,哪能獨獨撇下我們。俗話說得好,衆人拾柴火焰高,咱們合力出謀劃策,還怕鬥不過一個卑鄙小人?”
淩靜沉着臉落座,淩岑屁颠颠湊攏來賣笑,又是端茶遞水,又是捶背捏肩,她沒好氣地點開他額頭,“盡顯眼,邊兒涼快去。”
“好嘞!”淩岑搬來把椅子圍桌坐下。
淩靜說:“阜嵩食樓的上任東家乃前晉宮廷禦廚,因宮廷動蕩辭官返鄉,于是拖家帶口回了老家榆州上賦,老東家爲養家糊口,使出獨家本事開了一間小飯館。又因手藝一絕,且爲人厚道,客流不絕,生意自然興隆,老東家便添磚加瓦把飯館擴建成今日的阜嵩食樓。”
淩靜捧杯啜茶,接着說:“老東家在辭官之前,收有兩個徒弟。一個是自己獨子阜少爺,另一個便是孤苦伶仃的張高軒。”
淩岑插話:“張高軒是孤兒?”
淩靜眉梢挑高,陰風邪氣道:“還是差一點就被販子淨身送宮裏當内侍的孤兒,豈料他運氣好,給他逃了出來,還在大街上撞了阜家夫人的馬車。”
淩铛揪着眉心開口:“阜夫人收留了他?”
見淩靜點頭,淩岑氣得當場拍桌,啐罵道:“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簡直不是人!王八蛋!”
淩靜瞅了淩岑一眼,不則聲,自顧自接着說:“阜家子嗣單薄,阜夫人好心留下張高軒同自家獨子阜少爺作了玩伴,二人向來不分主仆,更是同居同食,形影不離。阜家上下待他跟阜少爺一視同仁,從未厚此薄彼,他在阜家,不是親生勝似親生。老東家見他有天賦,惜才不藏私,随阜少爺一道傳他阜家獨門手藝,手把手授他刀功,逐字逐頁教他認菜譜。”
“所謂名師出高徒,苦心栽培的徒弟二人各有千秋。倘若真要分個高低,隻能說張高軒擅鑽營新奇雕盤,花裏胡哨地着眼于菜品色香味其一的色相上,我不妨稱之爲嘩衆取寵。而阜少爺中規中矩,守舊傳承阜家菜,精心鑽研于入口食味享。”
眼見着一盞茶吃下大半,淩铛忙替淩靜斟茶,淩靜對她柔柔一笑,輕抿一口往下說。
“老東家是個踏實能幹人,他不贊同張高軒以擺盤裝飾出新讨客,隻因修飾菜相耗時費神,會失了美味佳肴出鍋後的最佳口感。畢竟食物是拿來吃的,不用拿來看的,張高軒舍本逐末,老東家苦口婆心勸阻未果,反令仗藝自大的張高軒心生不滿。師徒二人常因這事争口角,次次鬧得不歡而散。張高軒有一點好,就是識時務,會口舌,他總舍得主動低頭,回頭就跟老東家認錯賠不是。”
淩靜忽而擱盞一譏,說:“認錯是快,但就是死性不改。老東家人老心不老,早把張高軒看了個透徹,硬是嘴皮子磨破都拉不回一頭倔驢,再熱的心也該涼了,就隻好由他一意孤行,順他心意出師别過,自立竈開食店。”
“一開始,張高軒新開的食店打着老東家得意門生的活招牌,生意紅火了一陣子,但浮于表面的擺盤賣相,經不起日月推敲。那群早就被阜嵩食樓養刁胃口的富貴老饕,哪裏會委屈自個去他那兒受罪,由他魚目混珍,糟蹋自個兒專挑珍馐玉馔而食的精貴飯馕袋?于是,沒多久,他那食店門前就少人問津了。”
“活該!”淩岑撫掌一擊,一陣樂,又皺了眉,追問,“所以他又搖尾乞憐地回頭找老東家幫扶他?”
淩靜歎氣,“宮廷規矩森嚴,老東家常年躬身禦膳房下廚勞作,雖積累了廚藝,但也攢了一身頑疾。年事一高,還有心疾,所以受不住大喜大悲。此前張高軒非要出師自立門戶,在出師前夕,還跟苦心勸他的老東家大吵了一架,所謂一日爲師終身爲父,老東家待他如親子,那一顆拳拳愛子心,哪裏經得住他如此頑言厲色地頂撞。因此,自他前腳一走,老東家後腳就氣倒在床,一病不起。
“張高軒撞了南牆終于知錯,回頭請罪,可老東家如今是有慈心幫他張高軒,但疾病纏身也搭不上力。更何況,阜嵩食樓已傳到阜少爺手上經營。”
淩淮指骨輕磕桌面,問她:“老東家是善終?”
淩靜眉眼乍寒,冷冷吐出二字:“不是。”
此話一出,房中死寂。
淩靜閉了一閉眼,終是沒壓住氣性,猛地揮手打落茶盞,她狠狠道:“老東家一病,妻媳日夜候榻侍疾,阜少爺好心收容他張高軒想取長補短,更想兄弟同心齊力經營食樓借此更上一層樓。結果他倒野心勃勃,自視甚高,自認阜少爺獨占菜譜刀法,實則遠不如他,阜嵩食樓該他張高軒囊中物,反嫌阜少爺撿了他的便宜!從此懷恨在心!借佩詹卿侍湯奉藥之手,暗中下毒毒害阜家阖家三口,隻爲謀奪阜家家業!真是好一頭滅絕人性的白眼狼!”
淩岑在旁忙取出新杯,淩铛眼疾手快再添熱茶,淩岑狗腿上前,替她扇風又捶背,操着蜜糖腔安撫道:“好姐姐,喝口茶,消消氣。”
淩淮眉目沉沉,說:“佩詹卿當時應該懷着身孕,她爲求腹中胎兒平安出世,跑來甘州城績昌曲鎮秘密養胎産子?”
淩靜呼吸急重,冷道:“先丢的孩子。”
聞言,淩淮眉梢一揚,了然道:“趁亂下的手。好一招聲東擊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