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爲你行此義舉。”淩淮目帶審視。
“我佩服她。一介女兒身,偏生一副铮铮鐵骨,屈打不招,拼着一口氣也要苟延殘喘,句句申冤。”淩靜望着院内光秃秃的樹枝,狀似生機已盡,殊不知,隻待逢春煥新芽,“我自認做不到。你不也留了李觀棋?阿铛知道了吧。”
最末一句她轉得猝不及防,更說得笃定。
她笑道:“這家裏,本該除了你我,其餘人一概不知。他們或多或少會向我打聽大姐姐的下落,唯獨阿铛隻字不提,私底下卻跟李觀棋打聽甘州城内的事。我是鬧不明白,你是真心大,明知阿铛心裏能藏事,竟舍得讓她跟着我們一塊兒擔驚受怕。”
“……”話不投機半句多,淩淮保持緘默,身子往後一仰,拿書擋了臉,擺明送客。
崇文書院早開課了,淩淮和淩岑沒去報道,淩岑忙着醫治女囚,淩淮整日裏跟着淩靜走街串巷,不知在忙活些什麽。
淩铛撐着腦袋看着淩岑捧着本醫書忙裏忙外。
他又是抓藥熬藥,又是夾出一隻蠱左看右看,放回去又捧出一隻罐子,搗鼓一陣子,估計是不符合預期,他一揮手扔了醫書,就地坐下,抱着自己腦袋一頓抓耳撓腮。
不消片刻,他瘋癫完畢,又屁颠颠撿起醫書,視若珍寶地捧進屋,又拿出一排銀針比着穴位圖冊往自己身上紮。
事實證明,淩岑在醫術這方面,堪稱天賦異禀,無師自通,治好了女囚一身經曆嚴刑拷打出來而沒得到及時醫治的鞭疤燙疤剜痕。
果真是一切努力在天賦面前不值一提。
女囚一身外傷能治,可她在牢裏一年多來執着喊冤形成的幽閉恐懼心理創傷,除了自愈,一切外力都使不上勁。
但凡她醒着,嘴裏就不停地念着兩個字“冤枉”,一點風吹草動,就能驚得她渾身發顫,冤枉連連。
“這個我沒法治。”淩岑立在女囚床沿啧啧搖頭,輕敲自己腦袋,“腦子有病,她已經瘋了。”
女囚拾掇幹淨,容姿不俗,忽略她呆闆的神情,僅是瞧她那弱不禁風的曼妙身段,便知此女乃世間不可多得的美人。
她一天有大半時間呆坐窗前,目無焦距,喃喃念着冤枉,不論說什麽她都聽不見。
唯獨看見食物,她就眼冒綠光,饑不擇食地搶過去,雙手抓着食物直往嘴裏塞,要不阻止,她能一直吃下去,直至撐破胃。
楊甘借由上門看狗的由頭踏入淩家,淩靜請他來到書房。
淩淮泡好了茶,引手請他入座品茗。
楊甘大刀闊斧落座,舉杯一口牛飲幹淨,豪氣幹雲道:“有什麽話盡管問。”
淩靜替他斟滿,“能否借女囚一案案卷一閱?”
楊甘趕緊伸手護着茶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倒茶,一聞言就僵了笑。
淩淮輕啄一口擱盞,“倘若實在爲難,楊巡檢與我們口頭聊聊也成。”
淩靜托杯遞盞,笑意妍妍,“請。”
“哦,好。”楊甘樂呵呵地接了茶,這一次他沒一仰脖子把茶給幹了,小心翼翼托着杯,撅着嘴抿了一小口,“好茶。”
“……”淩淮強忍住要揚杯潑他的沖動,不忍卒視地别開臉。
“楊巡檢喜歡,待會兒别忘了拿一罐回去細品。”淩靜笑意不減,“可否細聊?”
“也不是什麽大事,”楊甘捧着茶杯舍不得放,“隻是這裏頭牽扯上阜嵩食樓的當家主子,其中到底怎麽個彎彎繞繞,當然是誰膀大腰圓由誰說了算,我們外人頂多聽個趣。”
楊甘拎壺濞出一滴水在桌,以食指爲筆,一撇一捺寫字,邊說着:“此女二十有三,姓佩,名詹卿,聽聞還是京都哪個名門旁支之女,前任阜嵩食樓的老闆是她公公。”
他屈指敲了下桌子,接着說:“你們如今住的這院子,以前就是她在住,不過沒住上幾天,就被府衙派人給抄了。一年前,她鳴鼓狀告阜嵩食樓老闆張高軒,告他毒害公婆丈夫,趕盡殺絕迫害阜家尚在襁褓的獨子,是爲謀取阜家家傳菜譜及刀法,并私吞家财。”
淩淮笃道:“張高軒翻供了。”
“沒錯。”楊甘一拍桌子,“張高軒倒是配合衙門查案,任由仵作開棺驗屍,入宅取證,可謂是人證物證俱全,證據确鑿,處處指向佩詹卿所爲。”
淩淮一聽便知其中蹊跷所在,說:“莫不牽強?佩詹卿有襁褓獨子,父死子承,家産菜譜刀法,恰如囊中取物。她何苦多此一舉上告?”
楊甘眉梢一挑,前傾了上半身,壓低聲音說:“要是捉奸在床呢?”
淩淮一哂,問:“誰捉?”
楊甘說:“自是阜家人。”
淩淮又問:“幾人?又到底是誰的人?又在哪兒捉的,奸夫又何在?如今可還活着?佩詹卿又爲何另居别住?當年随身伺候的丫鬟婆子現今何在?”
淩靜接了話:“阜家捉奸者又現存幾人在世?”
“……”楊甘被他們一連串的問題砸蒙了腦,擱了一會兒才出聲,“不管怎麽說,當時奸夫可是一五一十都招了啊。說佩詹卿與他合謀除掉公婆丈夫霸占阜家家産,又生怕張高軒從中攪事,便設計惡人先告狀讓張高軒背黑鍋,等他判決死刑,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可謂是一石二鳥。”
淩淮沉吟片刻,“張高軒同阜家是何關系?”
楊甘說:“阜家老爺子是張高軒師父,老爺子隻收了張高軒和他親兒子這兩個徒弟,因此張高軒同阜家少爺還是同門師兄弟。”
他啧啧搖頭道:“佩詹卿一案,不亞于兄弟阋牆。哎,清官難斷家務事啊。”
書房裏正推着案子,院子裏突然響徹葵青的驚呼呐喊。
“三姑娘!大事不好了!夾房那女人突發瘋病,抓了小少爺死不撒手!”
淩家有午休習慣,淩安中午一覺睡醒,章冬婆子帶他去廚房吃了碗山藥羹,淩安吃飽喝足,尋來女囚住的夾房找淩铛。
而淩铛候在屋門口,專心看淩岑替女囚施針治腦子,那一根根比手指還長的銀針紮進頭皮,不出一會兒,女囚頭頂就開始冒白霧。
淩岑畢竟年幼,現學現賣的針灸吃力,不消片刻,大汗淋漓,葵青在一旁執帕替他擦汗。
一炷香下去一半,淩岑掐着時辰拔針。
女囚幽幽睜眼,又是一連氣兒的冤枉溢出唇,淩岑頭重腳輕地收針出屋子,钏婳婆子連忙端來一盆熱水進去,絞幹帕子替女囚擦洗汗濕的身子。
钏婳婆子替女囚換洗幹淨,端了盆出去,迎面撞上淩安跨進屋。
“钏婳婆婆,四姐姐呢?”淩安問。
“小少爺來了,四姑娘在裏面呢。”钏婳指了路,端着盆去院子倒水。
章冬婆子打簾,淩安進屋,葵青扶坐女囚,淩铛幫忙塞靠枕。
葵青笑道:“小少爺睡醒啦。”
淩铛當即蹲下身,朝他拍拍手,張開手臂,說:“小七,來,過來讓姐姐抱抱。”
淩安快跑幾步撲她懷裏,軟聲喚道:“四姐姐。”
葵青搬來凳子,淩铛落座,順道抱起淩安坐膝上,由着他抓她發辮玩,然後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着驢頭不對馬嘴的閑話。
日頭向西,照進窗,打在人身上,惬意非常,就連女囚都歇了嘴,安靜地靠坐床頭,呆望着淩铛和淩安背對着橘陽嬉嬉笑笑。
“四姐姐,癢,好癢。”淩安忽然開始撓頭抓耳。
“怎麽了?先别抓,讓我看看。”淩铛忙拿開他不停抓撓的手,手背起了紅疹子,她忙扒開衣襟,露出紅了一片的脖子,最醒目的當屬他鎖骨間的一顆朱砂痣。
章冬婆子連忙沖上來,見到淩安渾身起了紅疹子,吓得手足無措,哎喲連天,心肝寶貝喚個不停。
淩铛仔細看了一遍,冷靜道:“不是天花,應該是過敏,章冬婆婆,麻煩你去叫阿岑過來看看,順便仔細回想一下,小七方才吃了哪些東西,其中怕是有引他起紅疹的食物。”
章冬婆子着急忙慌跑去喊淩岑。
淩铛将淩安放凳子上,誰知身後響起重物摔地聲。
葵青驚呼:“你怎麽掉下床了?”
女囚不知怎麽不小心滾下地,葵青伸手去扶,誰知被女囚一把推開,葵青猝不及防,腦袋磕到櫃角,重摔在地,額頭當場流了血。
“葵青!”淩铛驚呼。
她正欲伸手去扶葵青,卻被女囚一把揮開,淩铛沒料到女囚力氣大得出奇,硬生生把她揮退至床尾,一屁股坐地。
“四姐姐!”淩安見狀立馬跳下凳,卻被沖上來的女囚一把撈到懷裏,不由分說撕開他衣領,漏出他鎖骨上的朱砂痣。
“你幹什麽?!”淩铛騰地起身。
女囚雙目凸出,死盯着那顆朱砂痣,她感官在此刻敏銳到了極緻,一察覺到淩铛靠近,她猛地側臉死盯着淩铛,同時唰地一下擁扣淩安入懷,她箍得死死的。
她盯着淩铛的眼睛發出陣陣詭異的兇光。
“你撒手啊!”一個瘋子的力氣大得簡直不講理,任由淩铛用力扒她胳膊,不僅紋絲不動,反而愈來愈往她懷裏收緊。
“四姐姐!”淩安胡亂揮舞着胳膊,渾踢着雙腿掙紮,驚恐萬狀。
葵青嘤咛着捂頭撐坐起身,雲裏霧裏,一時還搞不清楚狀況。
“葵青!快去喊人!”淩铛朝葵青喊道。
葵青翻身爬起往外沖,邊跑邊喊。
聞言的淩靜和淩淮一前一後沖出書房,徑直往夾房跑。
他們撩開簾子,見到淩岑和淩铛一左一右鉗住女囚手臂,押着她往地面摁。
淩安一見到淩靜,仿佛見到了主心骨,頓時哇哇大哭撲她懷裏,哭得肩膀直抽。
“出了什麽事?”淩淮緊趕着上去抽出床單,利落擰成一股繩,三五下縛了女囚。
淩铛正欲張口解釋。
“我的兒啊——”
一道撕心裂肺的慘叫哭聲響徹雲霄。
女囚死盯着淩安,大張着嘴,清晰見得她口腔内挂黏着唾絲,她迸發出那一句凄厲呼喊,拉長的聲調餘音繞梁,又漸漸歸于無聲。可她嘴依舊張得很大,蒼白的面容,涕泗滂沱,嘴唇一張一合間,卻是再沒有一絲聲音發出。
人悲痛到極緻,發不出任何聲音。
比如此時此刻的佩詹卿。
楊甘站屋外問:“怎麽了?需要幫忙嗎?”
屋内衆人瞬時回神。
淩岑當即一手刀劈暈佩詹卿,“照她這麽哭下去,會氣絕的。”
淩靜轉身遞了個眼神,钏婳婆子會意,颔首轉身去了門口,對楊甘客氣道:“實在對不住,家中有急事恕難相陪,招待不周還請見諒,改日必登門賠罪。”
楊甘被請出家門,他兩隻腳後跟剛跨出去,門“嘭”聲關了個焦灼。
“欸?”他忙不疊轉回身,擡手欲敲門,又如霜打的茄子擱下手,他低聲呶呶不休,“說好送我的茶呢?有事就楊巡檢喝茶,沒事就恕難相陪,用完就丢。這小女子的臉,啧,簡直比翻書還快,那嘴,嘴……嘿,嘿嘿……”
家門外癡笑連連,家裏寂如洪荒。
安頓好昏睡過去的佩詹卿,淩家衆人擠在外間,或站或坐,皆盯視着淩岑給淩安診治。
仔細看了遍,淩岑順勢給淩安整理衣襟,說:“是風疹,沒事,往後注意點,别再給他吃太多山藥。”
淩靜吩咐道:“钏婳婆子,帶小少爺回屋。”
“且慢。”淩淮出聲制止,“虛兩歲了,也該知事了。”
钏婳婆子看向淩靜,淩靜無奈一聲歎,起身将淩安抱膝上,細撫着他紅撲撲的小臉,拂去淚珠,将散落的鬓發别往他耳後,她悄紅了眼眶。
外間又是一陣沉默。
今日雖事發突然,但觀其肺腑難言,可知并非心血來潮,其間必有隐情,且很有可能……
淩铛起身下凳,開口破了沉寂,說:“三姐姐,可知曉她姓甚名誰?”
淩靜擡眼,“佩詹卿。爲何這麽問?阿铛知曉些什麽?”
“等我一下。”淩铛出了屋子。
不一會兒,她又返回,手裏捏着一片紅肚兜。
淩靜接手,入目不禁顫了手,兜面繡五毒,針腳落款娟字:
「母佩詹卿唯願吾兒佳吉」
淩铛顫着眼睫,說:“當年娘帶回小七,不滿一月,身上隻穿了這麽一件肚兜,娘讓我收撿好,說那是小七回家開門的鑰匙。”
淩岑和淩淮圍攏,一左一右立于淩靜身側瞧着肚兜,淩靜“哐”聲拍案,冷冷道:“張高軒必須死。”
淩淮擡眸,眼底一派深寒,他幽幽道:“死,未免太便宜他。但他必須伏罪。”
(本章完)